第20章 荒原夢(1 / 1)

有過好幾次夜行荒原的體驗,在我的生命史上,委實比大城市偶而闖入燈紅酒綠的夜難以忘卻。

北方的荒原,白晝棕黃,夜晚紫褐的荒原。

天際積聚凝定的彤雲,猶如壓得低低的發眉,遮掩不住額頭一線思想的微光,在期待中喘息。但月亮要到後半夜才出現。北鬥星偶而在帷幕的隙縫閃露一下。四周不完全是漆黑的,既看得見又看不分明。遙遠的地平線虛虛的,辨出幾層濃淡不同的空間,標誌這荒原過去還是荒原。起伏的丘陵使地貌多變。岩石蜇伏著。兀然冒出一株二株樹木來,在白天,這地方也許被叫做“兩棵樹”。樹站立在荒原上多少年?它的無畏的靈魂衰老了麼?它們不願意生長在狹隘的庭園裏麼?再過去是牧馬球人遺棄的草甸子,野花的鮮豔的顏色被荒原塗抹得黝暗了,無論是怎樣地紅,此刻仿佛人在死亡麵前,反而白色花能隱隱地透出點點幽藍……

有道路,也許沒有道路。獨行,也許坐車。

即使坐車,坐那種布裏亞特的三匹馬拉的高軛馬車吧,趕車的人和坐車的人這時都沉默著,感到一種大自然的壓迫而沉默著,在沉默中心魂抽緊似地掙紮著。或是搭乘吉普車,司機睜大了眼睛,不再言笑;同車的人彼此都將命運交給了司機,轉而交給了荒原。

對於人類的命運,荒原卻保持冷漠。

傳說神了:在某某一段坦蕩的路上,車駛得穩穩的,好好的,碰到鬼似的,硬往路旁的溝裏撞翻。交通術語為:事故多發地段,為什麼?路並沒有怪異之處呀!更非城市的車流量密集的交叉路口。說話者用確切無疑的口氣,“就是昨天,聽說是昨天,翻了一輛人,沒死人,受了輕傷……!”據翻車的司機們事後說:怪,那一刹那,好像眼前有一層霧……是了,是科學的生命節律的臨界日或者是一種自然催眠心理暗示。

嗬,到了!這十華裏的“鬼道”——荒原“鬼道”,於是人們全身的肌肉僵硬了,汗毛悚豎了,預感到有什麼事將發生,然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有的人到此竟扔幾張錢幣以賄賂鬼魂,難道陰間地府也貪汙受賄麼?

古怪的荒原。

日有升落,月有盈昃,荒原依然。

從前,很久很久以前,荒原在訴說。這比起村落和城鎮要廣大得多的空間,將時間凝固住了,然而時間在消蝕著風裸的岩石。獵人曾在那裏無意中發現人麵岩畫。人類借助荒原的形態雕塑自己。荒原上的小屋,屋裏有一個姑娘在野山杏熬的杏油燈下紡線;她有甜美的嗓音,卻從來不曾唱過一支歌。

她夜半的呼嘯曾嚇退曾襲擊她的獸類。她知道肯定是和父親博鬥過的仇敵——紅毛狼。荒原上住著紅毛狼,那是一條從牧馬人帳篷逃跑的不忠實的純種牧狗和大峽穀母狼愛和恨的結晶。荒原是男性的世界。但那姑娘不是用熾熱的愛擁抱荒原麼?荒原在敘說一則悠長又悠長故事……

荒原在敘說自己的曆史。如果獨行,你便閉住眼睛傾聽,傾聽自己雷鳴般的腳步。你跌跌撞撞憑感覺走路。你很興奮,你走得好累。你忽然喪失了關於腳步的聽覺。寂靜的荒原用無聲之聲騷擾你的耳朵。

是蟲聲四起,是夢鳥騰飛;是白梟咒語;是潛流行吟;是孤獨的馬嘶;是負傷的狼嚎;是車輪的硌磔;是遠方的呢喃;是肅穆的夜泄漏天庭的秘密;是幽淵的地心吐納荒古的哀詠。

曾經嫠婦夜哭曾經瘋巫號兆曾經翦徑強徒殺一委人曾經暴雨閃電驚炸馬群曾經有逃亡者革命者流浪者追捕者的角逐曾經嬰兒初生的啼哭喚醒了荒原的黎明曾經有月亮和匆匆過客推心置腹的對白……

磨礪銳敏的意識在荒原上流速如漲潮。返祖、前世、今生、未來,瞬間包蘊了一切的詭幻和神秘,空茫和深邃;異同尋常的清醒;莫可名狀的恐懼;強固的信念;實在的希望;艱難困苦歡悅極樂的體驗;魔幻的靈魂的熬煎。周身汗濕三回又淋然沛然如雨。

看嗬,燈火在前方!

走在荒原,走出荒原。

讓疲憊得到養息的溫馨的燈火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