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鍾不能給我深深的記憶,是我們僅僅有過一麵之緣。
說是一口鍾,倒不如說是一麵汽車輪盤。鏽跡斑斑的,被手指粗的鋼筋牢牢綁住,掛在一株老態龍鍾的木麻黃樹的枝杈口,像一位佝僂的老人拎著一頂破舊的鬥笠,形態十分滄桑。鍾是掛了久長日子了,鋼筋深深地割進了枝柄,又被新長出的枝肉密密包住,猶如樹長出的一口鍾。遺憾的是那口鍾沒有一柄好的錘子,光用石頭敲響出的聲音昏暗糊塗,不能透徹全個院子,一些磨蹭成性的演職員誤遲演出,便有理由同團長爭個臉紅耳赤,決不虧理。
就是這麼一口平凡的鍾,見過一麵,便不再去理會。但每每聽到鍾的昏暗的聲響,心裏就感到壓抑,為鍾感到委屈。老想如果有了好的鍾錘,那鍾肯定會唱出脆亮動聽的歌來的。據說鍾錘也曾有過,鋼棒,純刀,鐵塊,但都放不住,三二天就不翼而飛,鍾的周圍是常有孩子玩耍的,也有小販子悠長的收購破銅爛鐵的吆喝聲。
說來,這口鍾也過來三十餘個年頭了。要說鍾鼓之類是大鍋飯年代遺留下的產物,並不為錯。瓊劇院成立當年,就把這口鍾綁上木麻黃樹,風雨日月星辰,鍾是為瓊劇院盡了應盡責任。起初,鍾一掛起,出於鮮奇,人見人敲,一時成了人們表現的玩物,便亂了全院的作息程序。警告罰款無濟於事,當家人沒了辦法,幸好退休職工爹衝毛遂自薦管理這口鍾,才算了卻當家人一樁心事。
說來奇怪,爹衝真的把鍾管理好了。
爹衝靠的不是罰款,他把這看成了自己的責任,閑來無事,都要在鍾的附近轉悠,小孩用石頭打鍾,他那副醜陋的麵目,隻要威嚴地扮個鬼相,孩子立即會嚇哭,便再也不敢胡來;大人手立癢敲打,爹衝決不讓給臉子,虎虎的跟在背後把你祖宗三代罵了狗血淋頭,一直跟著罵上家門口方才轉頭往回走。別人也不好動氣還口,天有天理,人有良心,和一個孱弱的的老頭爭鬥口角,不得人心。何況爹衝理正。這樣過去一些日子,沒有誰敢再亂打鍾。打鍾,成了爹衝的專利,鍾錘老是被盜,爹衝索性從打鐵鋪裏討來一截鐵條,隨時帶在身邊做為鍾錘。院裏開會,劇團演出,爹衝便掏出鐵條把那鍾敲得脆亮,人們集結出來,爹衝自豪於自己手中鍾錘的威力了,於是臉上總是掛著眯眯的笑。有一次,爹衝把家裏石英鍾的時針分針看錯了位,誤是演出團出發時間到了,便拿著鐵條來木麻黃樹下打鍾。團長出門問了,爹衝才明白自己早敲了近兩個鍾頭。隻好咚咚的小跑著挨個演職員家去賠禮道歉做解釋。人們當然會原諒了他,打了近二十年的鍾,他就出過這麼一次小小的差錯……
院裏人都說,那口鍾要廢除了。爹衝不相信,問過院長,也說是要廢除了。爹衝死問是怎麼一回事?院長說,院道就要開建,掛鍾的木麻黃樹占了路麵範圍,要砍;牆壁上已做了幾麵黑板,往後院裏的消息,靠黑板去傳遞,鍾也失去作用了。
爹衝病倒了,任由那口鍾被人用石頭敲打出昏暗的聲音,也不去理睬。聽說木麻黃樹被砍倒了,鍾也賣給購廢鐵的小販,爹衝登時從床上跳起,從小販那裏把鍾抱了回來,放在自己家裏,並憤憤地說:“缺這幾個錢麼,跟了自己這麼多年,舍不得……”
後來,院裏安排爹衝寫粉筆字,在黑板上抄寫通知廣告,負責院裏的信息傳播。雖然爹衝的書寫不大好,但寫得方方正正,整整齊齊,也順人們觀瞻。爹衝似乎比前神氣多了,自己顯然從一個粗武的打鍾爹變成了文質彬彬的寫字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