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離開繁華城市越來越遠的時候,走在前頭的寶玉忽而回頭看跛足道人。道人隻是微笑著,仿佛沒有聽見他在說話。
我曾經一直想著兩個字,情與欲,想得自己的腦袋發疼。寶玉自顧自地說著。我曾說女人是水,男人是泥;女孩兒是珍珠,成了婆子就成了魚目,這清與濁的區別,我原以為是情與欲的差等。女子多情故清,男子多欲故濁;女孩兒多天真之情所以輕巧,婆子們多物欲,所以討人厭。
現在呢?
風撩起道人衣角。道人似乎以詢問的眼神探他。
仍不分明。想想都是字障罷了。
那什麼是苦?什麼是樂?風也吹得他耳朵颯颯有聲。
多情是苦;多欲,終究也苦。他忽而想起跛足道人袖裏的那麵鏡子——風月寶鑒。道人曾說,對我來說,這鏡子不過是鏡子,對許多人來說,卻是妖魔邪物,色不迷人人自迷,一入鏡中,永難出來,除非身毀骨埋。
他喃喃念道:正如年輕女子終必變成他昔時所惡的婆子,情終歸於欲。情與欲,文字障而已。
現今還有區別否?
不,不。如清晨草葉上的露珠與濁潭泥沼中的一滴汙水,都不過是水滴,都須曲曲折折流入大海,已不可分。寶玉笑道。
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我已無名無姓,如涓涓細流流入大海,不可分……
那年,臘梅未謝,榮寧二府便出了兩條人命。
秦可卿無緣無故生了病,寧府上下都憂心忡忡。在寧榮二府,秦可卿都是最受稱讚的媳婦,個性溫和有禮,模樣又脫俗,上上下下都喜歡她。她的公公賈珍為請醫生也費了不少心神,隻是連她得的是什麼病也診斷不出。
這天,她的丈夫賈蓉請來了一個深通醫術的張大夫。
張大夫隨賈蓉進了內室,伸手在秦可卿的左右手把了把脈,在炕上用完茶後,對賈蓉分析了病情:夫人是因心氣虛而導致經期不調、夜間無眠,又因血氣虧滯腎髒導致脅下脹痛、胸口發熱,所以呼吸不調、頭暈目眩。話未說完,旁邊服侍秦可卿的婆子已搶答:“沒錯!就是這樣。”
張大夫皺皺眉頭說:“這病是被你們耽擱了!如果在第一次經期過期時用藥,此時已可痊愈,拖到現在,恐怕隻剩三分機會。”
賈蓉問:“這個病要不要緊?”張大夫當下開了些養心調氣的藥方,說這病非一朝一夕,吃了藥能不能好,得看運氣了。賈蓉是聰明人,沒有再往下問,急忙抓藥去。
不久,又到了寧府大家長賈敬的壽誕。雖然賈敬近年來立誌修道,不管世事,要子子孫孫別打擾了他的清淨,但身為長子的賈珍仍然不敢怠慢,一大早便叫賈蓉帶領了家裏的下人,將十六個大捧盒送到父親那裏去。在家裏又擺上兩桌筵席,請榮府的人過來坐坐。
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寶玉先後到了。愛熱鬧的賈母卻沒來,鳳姐兒說是老人家昨夜嘴饞,吃了桃子瀉肚子,沒能賞光。榮府的人早聽說秦可卿病得不輕,這回來到寧府,沒看見秦可卿的影子,話題就繞著她的病情打轉。鳳姐素來和秦可卿無話不談,一聽尤氏這麼說,眼眶便紅了,說道:“這麼好的人,又這麼年輕,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活著還有什麼趣味?”
吃完了飯,賈蓉邀大夥兒看戲去,鳳姐說:“我先瞧瞧可卿再過去吧!”
王夫人、邢夫人和寶玉也都想一起探望秦可卿。尤氏帶他們悄悄地進了房門。秦可卿人是清醒的,看到大家來了,掙紮著要起身。鳳姐走過去拉了秦可卿的手,說:“才幾天不見,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秦可卿連笑容中都有倦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是我自己沒福氣!我嫁到這樣的人家,公婆把我當自己的女兒看待,你侄兒又和我相敬如賓!這個家裏,每個人都和嬸子一樣疼我……我自己卻知道,未必熬得過今年,這一輩子恐怕不能夠盡我的一份孝心了……”
秦可卿的房間,寶玉是熟悉的,在這裏,他曾有一場無邊春夢。此時,卻隻能兩眼幹瞪著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發呆。聽到秦可卿那番話,心頭有如萬箭攢心,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下來。鳳姐怕秦可卿看見寶玉掉眼淚,更牽動情緒,說:
“寶玉,少這麼婆婆媽媽的!依我看,不多久就會好了。”又對秦可卿說,“你別胡思亂想,再想下去,病情又要加重了!”說著,要賈蓉帶著寶玉先到會芳園看戲,自己還坐在秦可卿的床褥上,說了一些心裏的話,要她好好靜養。
鳳姐在偌大的榮寧二府裏頭這麼多年,屈指算來,竟隻有秦可卿一個算是朋友。一想,自己眼眶又紅了。
秦可卿笑得淒慘:“任憑是神仙,恐怕也治不了我!我現在,隻是在拖日子。”鳳姐不知該說些什麼,怕王夫人他們等太久,依依不舍地和秦可卿告辭,說:“隻要有空,我一定常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