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規矩,元春省親之後,大觀園理當封鎖,等待賈妃下一次幸臨。但賈元春省親之後,念念不忘大觀園的景致,又心懸家中這些可以作詩填詞的姐妹們,就命太監到榮府下了一道諭令,要寶玉和姐妹們搬入大觀園中,一起讀書做功課。
寶玉聽了這消息,喜不自勝,直和賈母盤算,要在新家中裝這個安那個。正興高采烈時,丫頭忽然來報:“老爺叫寶玉!”又嚇得他麵如土灰,死黏著賈母,說什麼也不肯去見自己的父親。賈母安慰了老半天,還讓兩個老嬤嬤陪著寶玉見賈政,寶玉隻得到母親王夫人房中見父親。這一路行來,舉步艱難,心裏忖度著如何應付難關。
到了王夫人房前,見一排丫頭都站在簷下。賈府的丫頭們人人都知道寶玉怕父親如貓怕老鼠,看見他那狼狽樣子,都偷偷抿著嘴笑。王夫人的丫頭金釧兒故意逗他:“寶玉,我嘴上的胭脂是剛剛才擦的呢,這一回——你敢不敢吃?”
彩雲一把推開金釧兒,笑道:“人家心裏正不自在,你何苦捉弄他?趕快進去吧!”寶玉低頭進了房裏,看見賈政正和母親坐在炕上說話,而迎春、探春、惜春和賈環四人已經坐在那裏,心想,父親這回不是單獨叫他來教訓的,這才略略安了心。
原來賈政這天隻是要把賈姓的嫡孫叫來,訓誡他們,搬進大觀園後,得好好讀書,不可疏懶功課。
賈政每叮嚀一句,賈寶玉便恭恭敬敬地答一句“是”,待賈政說完,他便急急想溜走,王夫人又拉他坐下,問一些日常的事。“前不久要你吃的藥可按規矩吃?”
寶玉答道:“天天臨睡前,襲人都沒忘記讓我吃。”不巧,賈政耳尖得很,聽到襲人兩字,馬上問:“誰叫襲人?”
王夫人說:“是寶玉房裏的丫頭。”
賈政皺著眉頭,又問:“誰為丫頭取這麼刁鑽古怪的名字?”
王夫人忙替寶玉掩飾,說是老太太起的。賈母如何想出這種名字?賈政並不相信,轉身瞪了寶玉一眼,寶玉知道瞞不過,起身回答:“我……我從前讀書,記得……記得古人有句詩說,‘花氣襲人知晝暖’……因為她姓花,所以我……為她取這個名……”
王夫人連忙說:“你父親不喜歡,你就回去改了吧。”
賈政怒斥一聲,說:“不用了!以後給我多讀正經的書,別老是在這些豔詞上下工夫!”
王夫人知道,賈政說著說著又要挑寶玉的毛病了,催寶玉快走:“老太太等著你吃飯呢。”
寶玉安然離開,慢慢退出房去,走到門口,向金釧兒伸伸舌頭,一溜煙地跑了,跟著他的兩個老嬤嬤,被他遠遠拋在後頭。
這個春天,擇了好日子,賈府的年輕一輩們歡歡喜喜地搬進大觀園去。寶玉選了怡紅院,為的是離黛玉的瀟湘館近些。寶釵則住進蘅蕪苑,迎春是綴錦樓,探春住秋爽齋,惜春是蓼風軒,李紈搬進稻香村。每一處地方除了各人的奶娘和隨身丫頭外,又多兩個老嬤嬤和四個丫頭。頓時園內花舞春風,柳撫溪水,不再寂寥。
住進大觀園後,寶玉天天見著賞心悅目的景致,更無心讀聖賢書了。趁著春光爛漫,他寫了不少父親最討厭的豔詞。才不過過了一個月,園內的景致就已不再能吸引他的注意。若不是怕父親責怪,真想到外頭的花花世界走一遭。
書童茗煙倒懂得投他所好,看他百般無聊,就從外頭的書坊買了許多本古今小說,把像《飛燕外傳》、《武則天外傳》、《楊玉環野史》那樣的雜書,獻給寶玉看,叮嚀他:“你可小心點兒看,否則我可吃不了兜著走!”寶玉如獲至寶,把書藏在床上,一沒有人在,就拿出來讀,比看什麼書都認真。
三月桃花開,寶玉拿了一套《西廂記》,坐在沁芳閘附近的一棵桃花樹下,細細讀了起來。正看到“落紅成陣”一句,一陣風吹過,樹上粉紅色的桃花瓣紛紛散落,不但落得滿地都是,也撒得他一頭一臉。寶玉想要將身上的花瓣抖下來,又不忍踐踏了花瓣,就將身上的花瓣兜著,走到池邊才抖了,讓它們逐水而流,看著花瓣兒飄飄蕩蕩地流出沁芳閘去。
正望著水中的落花發愣,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問:“喂,你在這裏做什麼?”寶玉一回頭,看見黛玉肩上荷著花鋤,花鋤上又掛著紗囊,一隻手中持著花帚,婷婷嫋嫋地向他走來。寶玉笑道:“你就幫我把地上的花瓣都掃起來,撂在水裏去吧。”
黛玉說:“誰說我要丟到水裏?丟到水裏,不知道它該漂到什麼地方,到頭來還不是一樣把它們糟蹋了?我在那邊有一個花塚,叫它們隨土化了,幹幹淨淨。”
寶玉想想也對,說:“那我來幫你。”黛玉看見他手上拿著書,便問:“你手上是什麼書?”寶玉連忙藏在袖裏,說:“……是《中庸》、《大學》一類的書。”
黛玉冷笑道:“別想在我麵前裝神弄鬼,給我瞧瞧!”
寶玉猶豫了一下子,悄悄說:“妹妹,我倒不怕你知道……但是,你可不要告訴別人……這是好文章,保準你看了連飯都不想吃!”
黛玉放了花鋤,把書接過去看,從頭翻起,越看越是愛不釋手,索性坐在石頭上,把十六出戲都看完,仍意猶未盡。寶玉默默站在一旁,待她看完,小心翼翼地問:“妹妹,你說好不好?”黛玉笑著說:“果然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