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還賠笑:“既有今日!你又何必咒她?”
寶玉說:“不是我咒她!今年春天,我們階下那盆海棠無緣無故死了一半,就是個壞兆頭,果然應驗到她身上!”又說了一籮筐癡話。襲人看寶玉如此在乎晴雯,心裏頭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表麵上卻得好聲好氣地哄著寶玉,說:“待晚上沒人瞧見,我便叫人把她昔日的衣物和我們攢下的幾吊錢,拿出去給她養病。”寶玉這才不發議論。過了幾天,寶玉趁沒人瞧見,跑到園子後門,拿了一些錢央求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千求百求,婆子才肯。
到了晴雯家,寶玉命婆子到外頭守著,自己走進屋裏。掀開布簾,一眼就瞧見晴雯睡在草席上,蓋著一床被,寶玉心一酸,伸手輕拍晴雯,叫了她名字兩聲。晴雯才剛睡著,朦朧中聽見有人喚她,勉強睜開眼睛,看見寶玉,驚喜交織,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兩人相對哽咽了一會兒,晴雯說:“你來得正好,把那邊的茶倒給我喝吧!剛才叫了半天,叫不到半個人!”寶玉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讓黑垢堵住了嘴的壺子,又找到一個髒碗,洗了兩遍,用自己的絹子擦幹淨,倒了茶,先嚐了一口,才遞給晴雯。隻見晴雯如獲甘露般,把淡而無味的茶全灌進喉嚨裏。寶玉看了,眼淚直流。問晴雯有沒有話要對他說。
晴雯嗚咽道:“如今我挨一天算一天,也待不了太久了。隻有一件事,我死也不甘心,就算我生得比別人好些,我也沒勾引你什麼,怎麼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早知道白擔了虛名,我當日……”說到這兒,一口氣煞住咽喉,不能言語。寶玉又是心痛又是害怕,一手握住晴雯枯瘦如柴的手,一手忙幫她捶背。
喘了一陣子,晴雯忽而將手抽回,擱在嘴邊狠命一咬,硬把兩根蔥管般的指甲咬下來,放在寶玉手裏,又掙紮著,在被窩裏將貼身穿著的紅綾小襖脫下,遞給寶玉。這一番折騰,已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寶玉將她的指甲裝進荷包裏,又把外衣解開,脫下自己的小襖,披在晴雯身上。晴雯笑道:“你走吧,這裏髒,你哪裏受得了!你這樣對我,我就是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
一語未了,晴雯的嫂子笑眯眯進房裏來,對寶玉說:“你一個做主子的,跑到下人屋裏來做什麼?難不成看我年輕俊俏,來調戲我?”
因晴雯表哥膽小怯懦,老婆嫌他無能,便成日花枝招展,與園裏仆役盡情風流,見了寶玉,仿佛餓虎遇肥羊,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將他從上打量到下。寶玉聽她這麼說,嚇了一跳,軟言軟語央求道:“好姐姐,你別嚷嚷,她好歹服侍我一場,所以我私下來探望她。”
她嫂子說:“你倒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要我不叫嚷也容易,隻消依我一件事便成……”說著,便把寶玉拉進內室,自己坐在炕沿上,將寶玉扯進懷中,兩腿緊緊夾住他的身子。
寶玉急得滿臉紅漲,全身發抖,說:“好姐姐,你別跟我鬧!”
晴雯的嫂子斜眼睨他,笑道:“我常聽說你喜歡在女孩子身上下工夫,今兒怎麼就不會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叫嚷起來,讓太太知道你私下來這兒!”又說,“你們剛剛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可不像晴雯那麼傻,服侍你那麼久,什麼都沒有!”
說著,就動手扯寶玉的衣服,寶玉死命掙脫,急得滿頭大汗,幸好柳五兒和她媽受襲人之命給晴雯送錢來,解了寶玉的圍。
寶玉捧著一顆突突亂跳的心,回到大觀園裏,告訴襲人自己是到薛姨媽那邊去。當夜睡到五更,隻見晴雯從外麵走來,說著:“你們好好過日子,我先走一步!”說完,轉身便走,喚也喚不回。
“你怎麼了?”襲人推醒寶玉,以為他隻是做噩夢隨口亂叫,點了燈過去看,卻見寶玉哭得涕流滿麵,說:“晴雯死了!”
天一亮,寶玉遣人問信,晴雯果然已不在人間。一樣被攆的芳官、藕官、蕊官,不甘被婆子們發嫁,成日鬧著,茶飯不思,嚷著要做尼姑。她們的幹娘本以為撿了便宜,卻吃足苦頭,隻好稟明王夫人,讓她們隨水月庵和地藏庵的尼姑出家去。
第二天,有個伶俐的小丫頭知道寶玉傷心,告訴寶玉,她夢見晴雯含笑托夢,說是天上神仙來請她做了芙蓉花神,日後隻管供養芙蓉便好了。寶玉於是悄悄帶了四種晴雯素日喜歡吃的點心,到芙蓉池畔,寫了長篇吊文。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自為紅綃帳裏,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
隻剩兩根白玉般的指甲,還依依留在他最貼身的荷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