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野草在歌唱(8)(1 / 2)

還有一年,2005年夏天,“超級女聲”決賽當晚,我和作家王棵,還有哥們程禾去河邊散步。王棵在北京上一個編劇培訓班,順便來看我。當然,我們誰都猜度不到,多年後他會成為《金陵十三釵》的編劇。那天,我們都喝了不少酒,渾身發熱。程禾提議說,我們不如下水吧!他的提議得到了王棵的擁讚。他們麻利地甩掉衣服跳進水裏。當他們發覺我尚在岸邊時,大聲呼喊,快啊!快啊!我沒動。我那天一點也不想遊泳。我坐在岸邊抽煙。剛開始尚能聽到他們的臂膀劈開河水的聲響,後來,聲音漸行漸弱,再後來,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了……他們很久沒有回來,我忽然擔心起來。這條河足有四五百米寬,天又黑,要是遊到一半,出了意外怎麼辦?我站起來,眯眼久久注視著河水。河水那麼靜。那是個沒有風的夜晚,蟲子也少,更不消說螢火蟲。還好,不久我聽到水在蕩,然後是說話的聲音——他們到底遊過來了。他們大聲地質問我,為何沒有同他們一起遊。他們還異口同聲說,遊到河中央時,一條比小船還大的白魚躍出水麵,在河麵上飛了四五米後,重又落入水中。他們使用了“小船”“飛”這樣的詞語。他們都是寫小說的,而且是優秀的小說家,他們言之鑿鑿的模樣讓我忍不住笑出聲。他們似乎有點小小的憤怒,在岸邊抽支煙,重新跳入水中。很快,他們的聲響越來越小。我知道,他們馬上就要遊到河中央,重新觀賞到比船還大的銀魚在月光裏躍出水麵,並且在水麵上漂移……

這條河有個名字,普通樸質,和它的地理位置有關:北河。我不知道以後它是否會有個更富麗堂皇的名字,反正在我記憶中,它永遠是樸素的。多年後,蘆葦叢割了,翠鳥死了,河越來越瘦,荷花越來越寡淡。還好,這兩年政府重新修建了它,在兩岸播了野花,盛夏時開得一塌糊塗,異常美豔;買了一艘畫舫,白晝或者黑夜,可以遊蕩在這條不知流淌了多少年的河流之上;水中還撒了錦鯉,跟那些野生黑鯽魚爭食。孩子們扶著木質欄杆,歡快得像掉了翅膀的天使。可惜不再垂釣了。

我很久沒去這條河邊遊玩了,更不消說在夜晚。它流或不流,都跟我沒有幹係。不過,宇宙這麼大,我偏偏生活在地球上;地球這麼大,我偏偏生活在中國的一個小鎮上;而小鎮這麼小,我偏偏擁有這麼一條從不屬於我的野河流,倒真是意外的福分了。

2011年11月19日

在南方

1995年我上大學二年級,宿舍的哥們都忙著談戀愛,我卻沒日沒夜地偷著寫小說。那個小說有個爛俗的名字——《小多的春天》,是我模仿蘇童所寫的一篇先鋒小說。平生第一次寫小說,難免有種激蕩的、隱秘的幸福感。謄好之後,我寫了封文藝腔十足的介紹信,在牛皮紙信封上一筆一畫寫上“上海巨鹿路675號《收獲》編輯部收”,然後滿心歡喜地投寄出去。多年後我還隱約記得信裏的內容:我是個學財務會計的大學生,可在學校圖書館裏看到福克納、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魯迅的頭像,我覺得寫作才是我靈魂的歸屬……接下來是漫長熬人的等待。過了一個月,暗自思忖,怎麼還沒發表啊?又過了一個月,開始疑神疑鬼,這本雜誌是不是停刊了啊?(原諒一個無知青年的愚鈍猜疑吧)。第三個月,我終於收到一封沒有署名的退稿信。字是鋼筆字,且比我的字飄逸秀氣得多:“……你的語言不錯,可你對小說的理解有些偏差,希望你以後多讀多寫——如果你真有這方麵誌向的話。”

我記得收到退稿信的那天既傷感又憔悴,拉著一位餘華的粉絲(他是福建人,長得像根披著白霜的甘蔗)喝了很多啤酒,回來後吐得滿床皆是……我們宿舍的人都知道我寫小說了,跟別人介紹時就說:“這是我們家老三,寫小說的,老厲害了!收到過《收獲》的退稿信呢!知道《收獲》不?巴金主編的!”這群未來的小稅務官語氣那麼驕傲、那麼理直氣壯,仿佛他們有理由堅信,他們宿舍的老三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名很牛的小說家。

我記得大學時總共給《收獲》投過三次稿,後兩次隻有退稿,沒有編輯回信,這讓我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很多個夜晚,我把那封退稿信拿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然後安慰自己說,瞧,你還是有點寫作天賦的,不然人家怎麼會給你回信。等收到《收獲》第二封退稿信時,已是2000年,那時我在一個鎮上的國稅所當企業專管員,每天騎著輛破摩托車到啤酒廠收稅款。這次編輯寫了署名:“王繼軍”。這個叫“王繼軍”的人從字跡看是個好脾氣的人,他委婉地對我的小說提了幾點建議,並讓我以後有了小說再投給他。就這樣,接下去的三年時間裏,每次喝了點糟酒,我都仗著酒勁給這個熟悉的陌生人打電話。他的聲音很溫和,一點不像個山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