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野草在歌唱(8)(2 / 2)

我想我們可能都是A型血,內向又安靜。我們在電話裏小聲談論著小說以及關於小說的一切,彼此彬彬有禮,偶爾問候一句“你們那裏天氣如何”之類的廢話。那時我覺得,他就像一位自己沒有見過麵、長期住在親戚家的兄長。

2003年,我終於在收獲發表了《曲別針》。這篇至今還被選入各種選本、文集的短篇小說,讓很多人認識了我,也讓我認識了很多人。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沒有發表這篇小說,我的生活會不會是另一番模樣?規規矩矩地做公務員,規規矩矩地給領導寫講話稿,下班了騎著自行車去菜市場買菜,內心世界因缺乏一個契機而沒有被完全打開,就這樣在小鎮上生老病死……

十來年後,很多初次見到我的人還會說,張楚,我很喜歡你的《曲別針》。這讓我慚愧,像我這樣懶惰的業餘寫作者可能不多。不過還好,我陸陸續續在《收獲》上發表了五篇小說,可以說,這些小說是我個人最重要的作品。在跟王繼軍老兄交往的過程中,我發覺他是個特認真的人。比如《蜂房》裏有個詞叫“毛寸”,他特意打電話問我,“毛寸”和“板寸”有什麼區別?我隻好告訴他,“毛寸”是我們這裏的方言,它跟“板寸”是一個意思。他又反問,你確定嗎?竟把我問得心虛起來。比如《刹那記》的初稿,我讓鞋匠被裁縫毒殺了,他給我打電話說,張楚啊,鞋匠這個人身上有光彩,不能死啊。於是我隻得又讓鞋匠複活了,而且充當了一個“門神”的角色。交稿後他又打電話問我,旅順那裏到底是黃海還是渤海?我也拿不準,於是我們就一起從網上查地圖……《七根孔雀羽毛》發表後,很多朋友非常喜歡裏麵的一句話:“有些秘密,除了它是秘密外,什麼也不是。”我知道,這句話肯定不是我說的,從說話方式看,八成出自繼軍老兄之手。他的頭發越來越少,說明他越來越睿智了。

2011年,我們省文學院給我和唐慧琴開了一個小型的研討會(我們倆在《收獲》第一、二期分別發了一個中篇),鍾紅明老師風塵仆仆地趕來。其實我和唐慧琴都有些歉疚,來的評論家不多,也沒幾家媒體。但鍾老師很開心,她笑著說,程主編一個勁兒催促我快來,怕耽擱了你們的研討會。我想,這是多麼真誠、樸素、讓人心暖的一群人啊。今年七月,上海文藝出版社給我出了部中篇小說集,後來我才聽別人說,是在鍾老師極力推薦下方才促成的。她從來沒跟我說過這回事。

今年夏天,我和曹寇借到上海開會的機會,去了趟《收獲》編輯部。這是我第一次去,無端地緊張在所難免,取經之人不小心闖入大雷音寺就是我那時的心境吧。那天,鍾老師他們房間的空調壞了,吹的是熱風,廖兄滿頭大汗地給我們倒茶,鍾老師則在那裏時不時地鼓搗下空調,又回過頭陪我們說話。那個上午,那個悶熱的上午,我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陽光照在他們案頭成堆的稿子上,竟然恍惚起來。十七年之前的某個秋日,我的那篇蹩腳的小說肯定也攤在某張桌子上,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戴著花鏡一張一張翻看,然後拿出信紙,開始在潔淨的紙麵上寫下一行又一行鼓勵的言語。他可能不會知道,若幹年後,這個曾經的青年會坐在他的房間裏,默默地喝著茶。這個青年內心是那種毛茸茸的喜悅,猶如一個孩子初次到了南方的外婆家,雀躍又懶散的心情讓他想放聲歌唱,可出於羞怯或不安,他隻能老老實實坐在那兒,手心沁著汗,瞳孔裏燃燒著小小的火苗。

2012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