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人與事(7)(1 / 3)

客人一個一個地來,每一次有人推門而入,我跟萊昂都忍不住去瞅。我們都在急切地盼望著流螢的到來。可是我們失望了一次又一次。萊昂挨著“破產妹妹”坐,可是好像也沒什麼興致。

流螢終於來了。我有好幾年沒看到過她了。她一身玄色勁裝,梳了低低的發髻,還真有些國際章的範兒。見到眾人先行抱拳,一字一句地說:“人生的每一次相逢,都是久別重逢。”大家便都知道她剛看了《一代宗師》。眼鏡男孩馬上答道:“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眾人一陣哄笑。我跟萊昂去看凱威,凱威正瓷著眼望流螢。也許,真正念念不忘的是他。流螢說,她這些天都一直在練詠春拳,已小有所成,有誰不信可上前一試。那個眼鏡男孩就晃著膀子上去。兩人二話沒說就演習起來。當然,結果不出我們意料,男孩被流螢一掌推了開去,倒退幾步後幾乎跌坐到地板上。這時萊昂脫口說:“好挫手!”

我知道萊昂喜歡武術,不過那是多年之前的事。我也知道萊昂對詠春拳情有獨鍾,曾經跟著視頻學習過兩個禮拜。流螢對著萊昂說:“這位仁兄,對詠春也略知一二嗎?”我相信萊昂這時已忘了我跟他打的賭。我聽到他中氣十足地說:“我倒知道一點。”流螢道:“不妨一敘。”萊昂就是這時突然全身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猶如一顆寶石終於被人擦拭掉厚厚的蒙塵。我看到他站起來,先朝眾人點點頭,這才目視著流螢款款道:“詠春拳,主要包括小念頭、標指和尋橋三套拳;手型呢,有鳳眼、柳葉;手法倒是多些,有挫手、撩手、三搒手、左右破排手、沉橋、黏打;步法嘛,有三字馬、追馬。”

流螢的眼睛亮了。她“哎喲”了聲,拍著小手坐到了萊昂身邊,恭恭敬敬給他倒了一杯茶。眾人也都滿懷敬意地逡巡著萊昂。我相信萊昂也知道大家都在瞅他。他正襟危坐,麵帶微笑,時而頷首,時而沉思,時而目光堅定地盯著炭鍋裏翻滾上來的五花肉,穩穩用筷子夾起一條,放進嘴裏細細地嚼。我相信在流螢眼裏,連他稍微撇起的沾著肉汁的嘴角也是迷人的。

那是頓難忘的、熱烈的晚餐。隻有凱威挨著我喝悶酒。流螢已經不認識他了。流螢完全忘記了這個曾經讓她難以釋懷的小正太。他想去打招呼,又覺得很沒麵子。萊昂跟流螢倒是一副相見恨晚的模樣,我們聽到他大聲地給她解釋鳳眼拳如何如何,又站起來聳身習練一番,拳風幾乎擊到我臉上。“破產妹妹”也對他刮目相看起來,不停地問些關於葉問的逸事。萊昂就掉轉身子對“破產妹妹”說,葉問去香港後就再沒回去過,還經常去嫖妓,這些正史裏都是隻字不提的。流螢一看“破產妹妹”出手,馬上又連珠炮般問了萊昂若幹“沉橋”的手法。萊昂又調轉身形去看流螢。

“他現在很開心,”凱威笑著說,“他沒有白來。”

“我們該為他高興。”

“這就是我們把他強拽到這兒的原因啊。有美女,有美酒,還有滾燙的涮羊肉。”

“他好像很喜歡她。一個男人有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就會舒服點。”

“希望如此吧,”凱威努努嘴,“瞧,他們已經在互留手機號碼了。”

那天晚上,我們鬧騰到很晚,小紅也喝多了,夾了一塊又一塊的肥油塞進紅潤的嘴巴;“破產妹妹”跟眼鏡男孩一直在討論《樣樣幹》;萊昂跟流螢,留了號碼後又切磋起拳法……

回到酒店時,萊昂洗了澡。我問他,你要出去嗎?他瞥我一眼說,明天,我們還是坐火車回雲落縣吧。我問他,春天的時候你會邀請流螢到我們那兒看桃花嗎?他又瞥我一眼說,如果你不坐火車,你自己去坐汽車好了……然後他戴上耳塞平躺在床鋪上。他很高,他躺在床上也很高。我覺得他即便戴了耳塞,還是會失眠的。

第二天我們去坐火車。凱威開車送我們到了火車站。火車站很怪異,要走上百個台階才能到候車室。由於是始發站,人很少。萊昂上了火車後,先戴上那雙破手套,上麵沾著的飯粒不曉得什麼時候蹭掉了。後來他又窸窸窣窣地戴口罩。我說過,那個口罩很大,上麵印著貝克漢姆的鼻子和嘴巴,看上去讓萊昂像一個燒傷的病人。當他緩緩地從懷裏掏出柔軟的帽子箍在頭上時,我合上眼睛假寐了會兒。我知道,一切都不會改變,一還是一,二還是二,三也不會生出萬物……在火車的隆隆聲中,我真的睡了過去。當我一個激靈醒過來時,我看到萊昂正坐在窗戶旁邊,拿手機錄窗外的風景。火車正頂著彌漫起來的雪色飛奔。可除了雪,還有什麼好看的。依然是平原那種司空見慣的破矮平房、灰禿禿的麥田和一晃即逝的肮髒羊群。我隻是盯著萊昂的那頂黑色絨線帽,迷迷瞪瞪地想,萊昂終於坐上火車了。他的口罩委實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