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你能來,我們小姐就會振作起來的。”
他所盡的一切努力想要擺脫她,此時都顯得鄙劣而愚蠢。他應盡的責任是立刻去看她,給她打氣。當他越過月光下銀色的草原時,他感到一種幾近快樂的安慰,像一隻被燈火吸引著的飛蛾。他把片刻之後就又可以看見艾葛娜絲的那份歡愉錯認為是負起援救她的責任的一種滿足。草地上散發的甜香,明月灑下的柔光在清浴且潔淨了他的靈魂,滋潤的露水甚至穿透他死般黑色的衣裳,輕輕敷上了他傷痛的靈魂。
艾葛娜絲,小女主人!的確,她很小,孩子般的孱弱,孤零零一人,沒爹沒娘,住在一幢石頭造的迷宮裏,山脊下她的那所黑房子。他利用了她,像隻鳥兒一樣,自窩巢裏抓入了自己的手中,握得緊緊的,血都像要自她的體內擠出來了。 ,
他匆匆地走著。不,他絕不是個壞人,但是當他走到門口石階的底層時,卻幾乎絆了一跤,他深切地相信,即連她門檻的石頭也在婉拒他。他輕輕地、猶疑不決地邁了上去,把門環提了起來任它重重地落了下去。裏頭很久都沒人來開門,他在那裏感到一陣羞辱。心想再怎麼說他也不再敲第二次門的。最後,門上的那塊扇形小窗終於亮了起來,那個黑臉的女仆把門打開讓他進去,立刻帶他進了那間他已經那麼熟悉的屋裏。
一切都與艾葛娜絲偷偷自果園中帶他進來的那天晚上並無兩樣:那扇小門微微開著,自窄縫中,他可以嗅到夜氣裏花叢送來的清香。牆上鹿頭與其他獸頭的玻璃眼睛,在大燈穩定的光線裏閃爍著,好像把屋裏發生的任何事情都記錄下來。一反往常的規矩,通往裏屋的門竟然敞開著。那女仆徑自走了進去,她沉重的腳步踩過時,可以聽見地上木板發出的嘎嘎響聲。一會兒,門砰地一聲推開了,像被一陣狂風吹開,整個房子都震動起來,他起先有點猶疑,但隨即看見艾葛娜絲自裏屋的幽暗處現出身來,一張白臉,拂著一綹綹蓬亂的黑發,像個溺死的女人的幽靈。慢慢地,這個小身影來到了燈光下,他幾乎要哭出來地吐了一口氣。
她將背後的門關上,低著頭靠在那兒。她搖晃了幾下,像是要摔倒,保羅跑了過去,伸出手去,卻不敢去碰她。
“你怎麼樣?”他低下聲來,像以往相會時一樣地問道。她卻沒有回答,隻站在那裏全身顫抖,手撐在身後的門上。“艾葛娜絲,”片刻懾人的死靜之後,他又說:“我們要堅強。”
但是就像那天他對那個發癲的女孩兒念福音一般,他知道他的聲調聽起來是虛假的,他往地上垂下了眼睛的時候,艾葛娜絲正抬起了她的眼睛,誠然是茫然的,卻摻雜著輕侮與暢快。
“那麼你為什麼要來?”
“我聽說你病了。”
她凜然地挺起身子,把掛在臉上的頭發往後麵攏了攏。
“我很好,我並沒有派人請你來。”
“我知道,不過我還是來了——我沒有理由不該來。我很放心,你的女仆說話誇張了些,其實你還好。”
“不,”她打斷了他,又重複地說:“我並沒有派人請你來,你也不該來的。然而你既然來了。你既然來了,我就要問你——你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為什麼?”
抽泣使她語不成聲,她的手伸了出來,慌亂地搜尋扶持,這麼說,保羅的確是害怕了,後悔他來了。他握住了她的手,領她到很多晚上他們一起坐過的沙發上,扶她坐在被家中其他女人坐凹了的角落上,自己坐在她旁邊,卻放下了她的手。
他怕碰她。她像一尊打破了又拚起來的石膏像,立在那裏看起來像是完整的,但是稍微一碰,就會又碎掉的。他畢竟是怕碰她的,他心裏想:
“這樣也好,我會安全些,”但是他心裏知道他隨時仍會迷失的,這也是他害怕碰她的原因。在燈光下仔細地打量她,他認出了她是變了樣了。她的嘴半張著,嘴唇變了色,灰得像萎褪的玫瑰葉子;鵝蛋臉龐也變得長了,顴骨凸了出來,兩隻眼睛深陷在鉛色的眼窩裏。一天之間,哀傷竟使她老了二十年,然而怕哭出聲來,咬緊在牙齒上的嘴唇,顫抖的當兒仍流露著幾許稚氣,就像她那雙小手,一隻緊張地落在沙發的黑料子上,招引著他的手。他有滿腔的怒火,因為他不敢把那隻小手握在自己的手裏,將兩人生命之間的斷環再度連結起來。他記起了哪個中了魔的男人說的話:“我該怎麼樣辦?”他又開始說話了,兩手緊緊地絞在了一處,以防止去握她的手。然而他仍然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虛假,正如那天早上他在教堂念福音與為老獵人做臨終塗油禮一樣,他知道自己在說謊。
“艾葛娜絲,聽我說。昨天晚上我們兩人都瀕臨了毀滅的邊緣——上帝將我們撇下了,我們朝地獄的邊緣溜了下去。如今上帝又拉了我們一把,引導著我們。我們不能再跌倒了,艾葛娜絲,艾葛娜絲他叫著她的名字,聲音激動得發顫。“你以為我就不痛苦了嗎?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活埋了,我的苦難永生永世也不會終結。但是我們必須為你的幸福,為你的得救而忍耐。聽我說,艾葛娜絲,勇敢起來,為了將我們兩個結合在一起的愛,為了上帝使我們兩個熬過這場煉獄的苦心。你會忘卻我的,你會康複的。你還年輕,—大好的人生還在你的眼前。你再想起我的時候,將會像一場噩夢,像在山穀中迷了路,碰上了一個想要害你的邪惡的怪物,好在上帝拯救了你,因為你本該得救的。現在跟前雖是一片昏暗,但不久就要晴朗,你就會明白我這樣做,加給你短暫的痛苦,完全是為了你好,正如往往我們對有病的人好像不能不殘忍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