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她在床上轉了個身,她身下的草墊發出了吱吱的聲響。但是他並沒有看見她,他不要看見她。他們兩個的靈魂隻能在黑暗中交談,好象都早巳步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是你嗎,保羅?我做了個夢。”她帶著睡意卻充滿懼怕地說:“我好像聽見有人在跳舞,還有人在吹笛子。”

“母親,聽我說他說,沒有理會她在說些什麼。“那個女人,艾葛娜絲,她病了。今天早上就病倒了。她跌了一跤;好像傷了頭部,鼻子一直在流血。”

“怎麼會呢,保羅?危險嗎?”

漆黑中,她的聲音有些驚惶,但同時也帶著懷疑。他接著把那女仆上氣不接下氣的話重複了一遍:

“是今天早上。她收到那封信以後發生的事。她整天臉色蒼白,不肯吃東西,到了今天晚上情況更壞,開始抽筋了。”

他知道自己在誇大其詞,就停了下來。他母親沒有說話。一時間,沉寂的黑夜中有一股死樣的緊迫,有如兩名死敵在漆黑中摸索彼此,卻都撲了個空。之後,草墊又發出聲響;想必他母親是在高床上坐起了身子,因為此刻她清晰的聲音是發自高處的。

“保羅,這都是誰告訴你的?也許不是真的吧。”

他又感到這是他的良心透過她所說的話,但是他仍然立即答道:

“可能是真的。可是問題不在這裏,母親。我是怕她會做出什麼蠢事。她身邊隻有一些傭人,我一定得去看她。”

“保羅!”

“我一定得去,”他又說了一句,幾乎嚷了起來。然而他想要說服的是他自己,不是他母親。

“保羅,你答應過的!”

“我知道我答應了的,就因為我答應過,我在去之前才先來告訴你。我要告訴你有必要我得去一趟,我的良知逼著我去的。”

“你告訴我,保羅,你能確定看見那個女仆了嗎?誘惑經常會跟我們玩陰險的把戲,而魔鬼是很會偽裝的。”

他不太懂她的意思。

“你以為我在扯謊嗎?我當然看見那個女仆了。”

“你聽我說——昨天晚上我看見那個老神父了,就是剛才我好像還聽見他的腳步聲了呢。昨天晚上,”她放低了聲音接著說:“他在灶火前頭坐在我旁邊。我真的看見他了,我告訴你:他胡子沒刮,剩下的幾顆牙因為煙抽太多都黑了。襪子都是洞。他還對我說:‘我還活著,我就在這兒,不久我就要把你跟你的兒子趕出這個住所。’他又說我要是怕你陷入罪惡,早就該讓你學你父親的行業的。他覺得我的心非常亂,我也不知道當初我作的決定是對還是錯了!但是我絕對敢說昨天晚上就是他坐在我麵前,那個邪惡的鬼魂。你看見的那個女仆,說不定也是誘惑改裝的。”

漆黑中,他露出了一絲慘笑。然而,他想到向原野奔去的那女仆令人心驚的身影,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怖。

“要是你去他母親的聲音又說了:“你敢說你不會又陷進去嗎?就算你真看見了那個女仆,就算那個女人真的病了,你能確定你不會再陷進去嗎?”

她突然停住了,她好像在黑夜中看見了他慘白的臉龐,心中對他充滿了哀憐。她為什麼要禁止他去見那個女人呢?要是艾葛娜絲真地誤用傷而死了呢?假若保羅也憂傷而死呢?她失魂落魄,就像他得為安提奧楚斯的事拿個主意一樣舉棋不定。

“主啊,”她歎了一聲;然後想到她早已把自己交給上帝了,他一個人是能為我們解決難題的。她感到鬆了一U氣,就像真的把問題解決了似的。她把事情交給了上帝,不是就已經解決了嗎?

她往枕頭上躺了回去,說話的聲音又靠近她的兒子了。

“要是你的良心逼著你去,你為什麼不立刻就去,到我這兒來幹什麼呢?”

“因為我答應過你了。你威脅我說,要是我再回去看她,你就要離開我。我發誓……”他無限哀痛地說。他真想叫嚷出來:“母親,你逼著我信守我的誓言吧!”但是卻說不出來。而她卻又說了話了:

“那麼就去吧,做你良心叫你做的事。”

“你別擔憂,”他說著往床邊靠近了一步,他一動也不動地在那裏站了片刻,不兩人都沒說一句話。他有一種混亂的感覺,好像他是站在聖壇前頭,而他母親像個神秘的偶像躺在上頭;他也記起了,小的時候在修道院裏,懺悔完畢之後,總難免要去親吻她那隻手。那種同樣的厭憎與崇敬,此刻又震撼了他。他覺得,要是他一個人,沒有她,經過這永無止境的逃避與掙紮的一天之餘,他早就回到艾葛娜絲的身邊去了;但是他母親卻拉住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感激她。

“別擔憂!”他盼望又害怕她會再跟他說些什麼,或者她會點上燈,盯緊了他的眼睛,看透了他的心思而不準他去。但是她並沒有再說什麼。草墊又是一陣作響,她在床上躺下身去。

他走出了家門。

他在沉思,畢竟他不是個卑鄙的人。他這次去並沒懷著什麼不良的動機或受了情感的激動,而是真切地以為也許有什麼危險他可以阻擋,而這種危險的責任應全由他來承當。他又記起那女仆令人驚惶的身影奔過月光下的草原,轉過頭來睜著明亮的眼睛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