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掙脫他,像是要用頭撞進他的胸膛裏,終於,她掙脫了他的懷抱,筆直、僵硬地坐著,一頭美麗的秀發,絞得像帶子一般繞在她石頭似的臉上。閉緊了嘴唇和眼睛,她有如突然陷入沉睡中,做著複仇的夢。而她的無言與靜止,比她狂怒的亂說與激動的手勢更令他恐懼。他又握住了她的手,隻是此刻四隻手對快樂與愛情的纏綿已經全然麻木了。
“艾葛娜絲,你不懂我這麼做是對的嗎?好了,聽話,去睡覺吧,明天我們就要開始新的人生了。我們照樣可以相會,隻要你願意,永遠可以相會:我做你的朋友,你的哥哥,我們彼此互助支持。我的生命是你的,隨你怎麼擺布。我會與你在一起直到死,超過死,直到永恒。”
他這祈禱似的聲調再度激怒了她。她的手在他的手中輕輕地絞著,嘴唇張開要說話。然而,他將她放開之後,她將兩手合在膝上,頭垂了下來,一臉全然悲慟表情,絕望與認命的悲慟。
他仍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像瞪住一個垂死的人,他的悲憫與悲懼更增強了。他雙膝滑落在她跟前,將頭放在她的膝上,吻著她的手。他現在已經不在乎有沒有人看見或聽到了,他跪在一與女人與她的悲傷的前麵,就像跪在悲傷的聖母腳下一般。他從未感受過如比邪惡的念頭,如此感覺到俗世的死亡,然而他是恐懼的。
艾葛挪絲紋絲不動地坐著,冰冷的手對那些死亡之吻全然沒有感覺。半餉,他站起身來,又開始了他的謊言。
“謝謝你,艾葛娜絲——很好,這樣我就高興了。我們的磨練已經成功了,你也可以靜下心來。我現在要回去了,明天他很不自在地彎下身去低聲對她說:“明天早上你來望彌撒,我們一起向上帝奉獻犧牲。”
她睜開眼睛看了看他,又閉上了。她像一個受傷而死的人,一腔的怨憤,到最後也是死不瞑目的。
“今天晚上你就離開,走得遠遠的,好讓我永遠不再看見你。”她字字清晰斬釘截鐵地說,他知道至少在這個當兒再反駁她的頑強也是無濟於事的。
“我不能那樣就走他喃喃地說:“我明天早上還得做彌撒,你也要來望彌撒,之後,必要的話,我再離開。”
“那麼我明天早上會去當著大家的麵譴責你的。”
“你如果那麼做,就顯示那也是上帝的意旨了。可是你不會那麼做的,艾葛娜絲!你也許會恨我,但是我離開你是心安的。再見。”
然而他仍然沒有走。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垂下頭看著她,看著她柔軟光亮的頭發,他曾多次撫弄過的香甜的秀發,然而卻激起了他無邊的悲憫,因為那看起來就像受傷的頭上綁的黑色繃帶。
他最後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艾葛娜絲——我們能就這麼分手嗎?不要這樣,”他等了半晌,又說:“來,我拉你起來,去給我開門。”
她順從地站了起來,卻沒有把手伸給他。她一直走到他進來的那扇門口,佇立在那裏,等著。
“我該怎麼辦呢?”他問自己。他很清楚要向她妥協隻有一個辦法:再跪在她的腳下,犯下罪惡,永遠與她一起迷失。
而他是永遠永遠也不會再這麼做了。他堅毅地站在那裏,垂下眼睛以免碰上她的,再抬眼看時,她巳不在那兒了,消失了,被她沉寂宅子中的黑暗吞噬了。
牆上鹿頭與獸頭的玻璃眼珠悲哀且嘲諷地俯視著他。在這懸奇的片刻,一個人在這寬曠而傷感的屋子裏,他認識到自己的鄙惡與羞辱居然是如此的深巨。他感到自己是個盜賊,其實比盜賊還可惡,是個投宿的過客,乘房中空無一人之際,卑鄙地偷竊了人家。他將眼睛閃開,他連牆上獸頭的玻璃眼珠都不敢正視:然而他不會片刻改變自己的決心,即令這宅子裏突然傳出那女人恐怖的死吼,他也不會後悔自己沒有依從她。
他又等了幾分鍾,但並沒有人出現。恍然間,他覺得自己似乎站在自己夢想與錯誤的末日世界之中,等待有人來把他救了出去。然而卻沒有人來。最後,他終於推開了通往果園的門,穿過牆邊的草徑,邁出了他早已熟悉的小門。
保羅發覺他爬上了自己住所內的樓梯,隻是這時危險已經過去,或至少危險的恐懼已經消失。
然而他仍在母親的房間口停下了,覺得最好把他與艾葛娜絲會麵的情形以及她威脅要當眾譴責他的事報告她。但是他聽見房內規律的喘氣聲音,就又過去了;他的母親已經平靜地睡著了,因為她從此對他有了信任,覺得他已經安全了。
安全!他四下看了看自己的房間,好像剛自一次漫長且多災多難的旅程歸來。一下是那麼平靜、有序,他躡著腳將衣服一件件脫下,似乎深怕擾亂了這份安靜與井井有序。他的衣裳掛在鉤子上,比映在牆t的黑影還黑,上頭有個木釘,他的帽子凸出在上麵,袈沙的袖子疲累得垂了下來,有些像個漆黑、空虛的幽靈,無肉、無血、激起人莫名恐怖的吸血鬼。像是那個他早已擺脫了的罪惡的影子,還在那裏等著跟從他明天再走上人生的旅途。
頓時他恐怖地認識到他的噩夢在死死纏住他。他並不安全,還有一夜要熬過的,像一個航海的人,仍有一段怒濤洶湧的海要渡過。他非常的厭倦,沉重的眼皮已疲累得掉了下來,但一股難忍的焦躁卻不容他倒在床上、坐在椅子上或以任何的方式休息一會兒。他四下裏踱步,做一些瑣碎、異常且無用的事情,輕輕地把一個一個的抽屜打開,看看裏頭都放了些什麼東西他走過鏡子的時候,看了看自己的模樣,看見自己是一張灰臉,紫色的嘴唇與深陷的眼睛。“好好地看看自已吧,保羅,”他對著自己的影像說,他往後退了一步,好讓燈光照得更清楚一點。鏡子中的影像也朝後退了一步,好像在躲他,他朝它的眼睛凝視時也注意到那雙脹大的瞳孔,他感到一種奇怪的印象:好像鏡子中的才是真正的保羅,那個從來不說謊的保羅,自他滿臉的蒼白中,暴露了他對明天極度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