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母親微溫的聲音在趕跑進客廳來的雞群,一隻隻在她身前鼓動著翅膀,他也嗅到了熱咖啡的濃香與花園中滲進的清新芬芳。山脊下的小巷中,傳來一陣輕脆的鈴聲,是羊群被趕往草地去了;小鈴的聲音,有如安提奧楚斯在教堂的塔頂敲響雖嫌單調卻也悅耳的鍾聲,喚醒沉睡的村人去做彌撒時,傳出的稚氣的回響。
四周的一切都是說不出的恬靜安詳,沐浴在紅透的晨曦中。保羅也記起了他的夢境。
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擋他出去,阻擋他去教堂或繼續他日常的生活。然而,一切的恐懼重又向他襲來,進或退,他是同樣的害怕。他站在敞開的門前的台階上,覺得像是站在陡峻高山的巔峰上,不可能再往高處爬了,而腳下是張著大口的深淵。他在那裏佇立了不知多久,他的心狂烈地跳動,感到自己的身體在往下墜,隨著一陣冒泡的璿渦,在深溝的底層掙紮,像一支無助的輪子,徒然地在翻騰的激流中打滾。
那是他自己的心在人生的璿渦裏無助地翻滾。他將門關上,又回到了房中,像前一晚他母親那樣坐上了樓梯最底下的一階。他放棄了解決這些煩人問題的念頭,索性等別人來幫忙他解決吧。
他母親看見了他。他一看見她,立刻站起身來,先感到些快慰,卻也帶著羞愧,在他內心的深處,他非常清楚她會勸告他按自己的抉擇行事。
隻看見他第一眼,她樵悴的麵容就像從痛苦中提煉出一般地變成了蒼白。
“保羅!”她喊了出來:“你坐在那兒幹什麼?不舒服了嗎?”
“母親,”他說著並未轉入飯廳,徑自走向大門口:“昨天晚上我不想吵醒你,太晚了。呃,我去看她了。看過她了……”
他母親已經鎮定過來,站在那裏注視著他。在他說過話的片刻沉寂中,教堂的鍾聲急速地響起,好像就在他們房頂上。
“她很好,”保羅搔著說:“可是很激動,她堅持要我立刻離開這裏,要不然,她恐嚇說她要到教堂去把事情張揚出來,當眾譴責我。”
他母親一語未發,但是他感覺得到她是站在他這邊的,嚴峻、堅毅,鼓舞著他,支持著他,一如過去支持著他踏過了每一個步。
“她要我昨天夜裏就走。她說……要是我不走,她今天早上就要到教堂來……我並不怕她;再說,我也不相信她會來。”
他打開了大門,一片金色的光芒灑進了黑暗的小廊道,像是在逗引他與他的母親走入陽光裏去。
她的嘴唇始終不曾張開,但是她感到渾身一陣微顫,她費了點力量才維持住外表的鎮定。她立即回到自己的臥房,匆忙穿好衣服。她也要去,她也拉緊了腰帶,邁穩了腳步。她離家之前,仍記得把雞趕了出去,把咖啡壺從爐火上挪開;然後把頭巾長的一頭緊緊捂在嘴跟下巴上,因為她雖然盡了最人的努力,仍難以克製明顯的發抖。這樣,村子裏來的婦人跟她打招呼時,她隻須用眼神來回禮了;還有那些已經圍坐在教堂前廣場矮牆上的老頭子們,無邊的高帽子,肆無忌憚地高聳在背後紅透了的晨空裏。
這時保羅已經進入了教堂。
幾名心急的懺悔者已經圍著小懺悔室在等他了。先到的幾個婦人都跪在懺悔室的小柵門下頭,其他的人排在鄰近的板凳上等候。
妮娜·馬賽亞跪在聖水盆下頭的地板上,看起來好像聖水盆就頂在她那古怪的小頭上,幾個早起的小男孩在她四周圍了個圈子。神父心不在焉,匆忙中不時碰到他們身上;一認出那個小女孩,滿腔湧起了無名怒火,是她母親把她放在這裏的,目的自然是要引人注意。她好像總是礙著他的路,是一種妨礙也是一種汙辱。
“馬上給我離開這裏!”他命令他們,聲音大得整個教堂都聽得到。孩子們立即散開,移到遠一點兒的地方,仍然把妮娜圍在中央,又聚成了一個大家都可以看見她的圓圈。婦人們嘴裏不停念著禱詞,眼、頭卻都轉過去看著她。她看起來的確像是個粗陋小教堂裏的偶像。農夫們自田野裏帶進來的芳香彌漫了整個教堂,也灑滿了鄉村玫瑰紅色的晨藹。
保羅朝著本堂一直走去,他心中暗藏的焦慮也更強烈了。走過時,他的袈裟擦過了艾葛娜絲平常坐的座位;那是她們家族的老席位,前頭的跪凳上雕滿了華麗的花紋,他用眼睛與步數衡量著這個座位與聖壇之間的距離。
“要是我看好她站起來要發出她致命的恐嚇時,我還來得及躲進聖器收藏室去。”這是他的結論,他打了個冷戰,走進了聖器收藏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