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了一頁,繼續祈禱與其他儀式的緩慢動作。他想到艾葛娜絲像聖瑪麗亞一樣伴著他爬上了髑髏路,痛苦中滋生了一縷溫馨,不一會兒她就會邁上聖壇的台階,又與他並肩站在一起了,克服了他們的罪咎,兩人像一起犯罪一般地共同贖罪。果若她是來懲罰他的,他又怎能怨恨她呢,如果她的怨恨是愛的化身?
到了領取聖餐的時候了,流入他胸腔的幾滴葡萄酒像救生的血,他感到強壯、複蘇,他的心充滿了上帝的感召。
他步下台階走向婦女們時,艾葛娜絲坐在座椅上的身形凸出在低下頭來的人群中。她也將頭垂在手掌中。也許她得先鼓足了勇氣,才能移動。突然他對她滋生了一股無比的憐憫,他非常願意走到她麵前去給她寬赦,像對一個垂死的女人一般賜予她聖餐。他也鼓足了勇氣,但是當他將聖餅放在婦人們唇邊的時候,他的手是顫抖的。
領受聖餐的儀式一完,一個老農夫就唱起了聖詩。大家低聲跟著他唱,又重複兩次唱和。他們唱的聖詩原始而單調,像還沒有多少人住的森林中人們所哼的最古老的禱告,像海浪湧向寂靜的海岸一樣古老、單調;然而四周的低吟卻逼起了艾葛娜絲的回想,好像黑夜中,她在一片原始森林中屏息著狂奔,突然來到海岸的沙丘上,滿地是香花,朝曦中一片金黃。
她體內深處像有什麼東西在攪動,一股異樣的情感累累扼住了她的喉嚨,她覺得整個世界在隨著她旋轉,就像她頭頂著地走了一陣子之後,又恢複了原來的姿勢似的。
是她的過去與所有她的種族的過去,夾帶著婦人與老頭子的吟唱,她奶媽與女仆們的聲音,為她建造房子、布置屋子、耕田、紡紗,為她做尿布的男男女女,一齊向她湧了上來。
她怎麼可以在這些敬仰她,把她看得比聖壇上的神父還純潔的人麵前公然抨擊她自己呢?她也感到上帝就在她身旁,在她體內,甚至在她激烈的情欲之中。
她深深知道,她想要對這個與她共同犯了罪惡的男人所施以的懲罰,也正是她自己的懲罰;然而現在仁慈的上帝正借著老人、婦人以及天真孩子們的聲音,叮嚀她要當心自己,忠告她要尋求拯救。
在環繞她的聖詩聲中,她孤寂一生的歲月都展現在她的心頭。她看見自己的兒時、少女然後是成熟少婦的時代就在這座教堂之內,就在這同一個被他祖先的臂肘與膝蓋磨得黑舊的座位上。這個教堂可以說是屬於她的家族的;是她的一位祖先建造的。按這兒的傳說,那座聖母雕像還是好幾代之前她的一位祖父自北非海盜的手中奪回帶到這座教堂裏來的。
她就是在這種傳統中長大的,一種純樸而威嚴的氣氛使她在阿爾區其他較低微的人中,顯得高遠,然而仍在他們之中,像一顆緊閉在硬殼中的珍珠。
她怎麼能在她的子民麵前抨擊自己?但正是這種即令在此一莊嚴所在她也是女主人的感受,更使她對麵前這個男人難以忍受,他是與她一起犯下罪惡的同謀,如今卻戴著聖潔的麵具站在聖壇上,手裏捧著聖瓶——不可一世、高高地在她上麵;而她,卻跪在他的腳底,一身罪孽,隻因為愛上了他。
聖詩在她四周一起一落地唱著,有如湧自深淵底下的哀號,懇求救助與公道,她的心也再度填滿了憤怒與悲痛,她聽見上帝陰鬱而嚴峻的聲音,命令她將他那不肖的仆人趕出它的廟堂去。
她的臉是死一般的慘白,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的膝蓋在座椅上顫抖;但是她不再低頭了,她把頭昂得高高的,看著聖壇上神父的一舉一動。似乎有一縷邪氣自她體內向他噴去,使他僵在那裏,然後冰冷地,像將她自己一樣死死地困了起來。
他也感到了那股自她意誌裏散發出來的邪氣,像在嚴寒的清晨,他的手指凍僵了,一陣難抑的冷戰直逼他的脊梁。他轉身作聖體降福時,瞥見艾葛娜絲正瞪著他。一霎時,他們的眼睛接觸了。恰如一個即將溺死的人,一瞬間他記起了整個一生的歡愉,全然、整個來自她愛情中的歡愉,自她第一眼看見了他,她的嘴唇第一次吻上了他的歡愉。
然而他卻看見她自座位上站起身來,手裏拿著聖經。
“啊,主啊,完了,”他口吃地歎了一句,跪了下去——他覺得自己像是真的到了橄欖園中,眼巴巴地看著那殘酷命運的陰影。
他大聲地禱告、等待,在教民一片雜亂的祈禱聲中,他覺得他聽得出來艾葛娜絲的腳步正向聖壇邁過來。
“她過來了——已經離開她的座位了,現在正在座位與聖壇之間。她來了……到了——每一個人都在盯著她看。她到了我的身邊了!”
這種執念強烈得使他說不出話來。他看見安提奧楚斯已經開始在熄掉蠟燭了,這時突然轉過身去張望,他知道她一定在那裏,離他很近,就在聖壇的台階上。
他抬起了身子,屋頂似乎掉了下來,砸裂了他的頭骨,他的膝骨勉強撐住了他,他猛±也奮力站了起來,走到聖台,拿起了聖體容器。他轉身走向聖器收藏室時,看見艾葛娜絲已經自座位上走到了柵欄邊,就要踏上台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