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人毛澤東常有不同凡俗之識見,為曹操翻案是其中之一。因而有郭沫若聞風而動,創作《蔡文姬》積極響應。郭老一向隨風轉舵或有苦衷不遑多論,他的《蔡文姬》單從選材來講也未見高明。匈奴左賢王擄掠大文豪蔡邕之女而去,淪落異邦的蔡文姬訴其悲苦創作的《胡笳十八拍》傳入中土,曹操憐其處境向左賢王索而救之。這實在是太小的一點好人好事,何足用來鼓吹歌頌曹操?除去戲劇化的考慮,若是要我舉例說明曹操辦過好事,那我則會選取他政令天下戒除寒食陋習的事跡。
晉文公火焚綿山燒死功臣介子推,因而特設了縣治“介休”,因而自此還有了一個介子推的忌日不許天下百姓舉火的“寒食”節。寒食節在農曆清明節前兩日,老百姓後來就將兩個節混為一談。現時山鄉野裏還把清明叫做“寒節”。因政令而漸成風俗,這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其實,晉文公燒死他的功臣和老百姓有什麼關係?為消除心中愧疚而搞得舉國人民不能舉火燒炕,比“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更加霸道無理。但百姓無權無勢,隻好恭恭敬敬認認真真當一個盛大節日來過。不許舉火,如何燒飯?大家唯有提前預備若幹熟食,於節前蒸許多麵點花樣。這習俗至今在我國北方仍大為流行,花樣繁多的麵點還作為民俗文化的特別節目上過電視呢!而從春秋到三國,荏苒千載,這一所謂“民俗”曾發展到極其荒唐的地步:竟是在一個月之內不許舉火!為了一個不相幹的死人而讓成千上萬的人民大受苦寒,是何道理?但習慣如此,風俗如此,傳統如此,弊政陋習,愈演愈烈,陳陳相因,欲罷不能。有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給予更改革除呢?有權者,念不及此;有心者,力不至此。乃有曹公孟德,在其位而謀其政,憂天下之所憂,念北地苦寒,婦幼老弱多所不堪,斷然下令戒除惡俗,減寒食一月而為三日。一道命令,救拔蒼生無數。如此功德,無數獲救蒼生的子孫後裔們卻隨波逐流詛咒“白臉曹操”千載以下不絕於口。真令人不禁悲從中來!
若說曹操文采,“東臨碣石有遺篇”,和兩個兒子曹丕、曹植共創“三曹”
大名,煌然巨著彪炳千秋。似乎直到宋朝才有“三蘇”出世,堪可比附。作為文學家,曹操還隻是玩兒了一點業餘愛好。他的專業之一應是打仗。評價他的軍事才能,便是孔明周郎之輩盡管有赤壁大勝,也不能不由衷欽服。偉大的軍事學著作《孫子兵法》得以流傳當代,也須歸功於孟德公以豐富的實踐經驗和理論天才予以增修疏注。文才武略,漫長的中國曆史上能有幾人可與比肩!更何況文學家軍事家之外,曹操更是偉大的政治家和思想家,外交家和策略家,革新家和冒險家。“絕代風流”,應非過譽。
當然,曆史上的曹操和世俗文化中藝術化甚至臉譜化了的曹操已非同一個人。《三國演義》和三國故事以及三國戲劇的極大流行普及使得兩個曹操水乳交融,難以廓清。甚至臉譜化的“白臉曹操”已全然湮沒了真實的曹操。由此,我們又不能不慨歎文學藝術的功能之巨大、之深刻、之可讚、之可怕!
曆史發展到今天,千百年來的傳統文化受到一代具備了全新觀念的今人的審視和反省。而大讚清官包公之類的舊戲新戲仍在鑼鼓喧天粉墨登場,有新編曆史劇《曹操和楊修》也在湊熱鬧。隻會耍點子小聰明的楊修,出現在現代音響化燈光布景化的舞台上,來做大英雄曹操的對抗角色,實在不成比例。組織了評論家來大肆吹擂,首長接見、獻花頒獎什麼的,更教人哭笑不得。不說這些了吧。
寫作本篇短文的中午,我告訴女兒說正在開寫《今古奇談》之二,是講曹操好話的。當時正讀高中二年級的女兒反詰道:曹操本來就是超級大英雄,你說他好,還算什麼“今古奇談”?
於是,這個中午成為一個樂觀的中午。
和番哪怕不昭君
昭君出塞故事,以戲劇形式廣為傳播,是在元明雜劇傳奇時代才可能開始的。騷人文士辭章詠歎這一題材,則要早得多,而且幾乎從來沒有被冷落過。從詩聖杜甫到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皆有佳作流傳。特別是在昭君出塞兩千年之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文藝界隆重推出大型史劇《王昭君》,將王嬙女士描寫成主動和親、促進民族團結的明曉大義的奇女子,則更可稱作空前之盛事。什麼“一個偉大的劇作家”寫了“一部偉大的作品”之類,肉麻吹捧、放肆阿諛,烈火烹油、繁花著錦,鼓噪歡呼、甚囂塵上。昭君有靈,怕是要幸福得從墓穴內歌舞而出,懷抱琵琶彈奏一支普天同慶的“歡樂頌”呢!
古為今用,何嚐不好。但這個“用”不應當墮落為實用主義之“用”。傳統戲《鍘美案》,借青天大老爺之手鍘掉駙馬爺的腦袋,本來也就解恨得很了。但戲劇改革家心血來潮,覺得需要借助官府才能獲救雪冤,我們被壓迫的婦女地位仍很可悲。因而便有新戲《秦香蓮掛帥》出台上演,胡編亂造了秦香蓮立軍功、掛帥印的情節,然後讓當了大官掌握了刀把子的秦女士親自來審判處決忘恩負義的陳世美。如此,婦女自我解放,主題多麼進步!親自手刃仇讎,心情何等痛快!然而,如此的戲劇改革,破掉的也許算不得金城湯池,立起的卻絕不是玉柱華表。那隻是淺薄的激進和無聊的胡鬧,甚至是低級的賣弄和愚蠢的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