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宋太祖趙匡胤陳橋兵變竊奪後周天下,首先就背離了後周柴世宗安定天下的戰略方針。世宗少年英明,注意到殘唐五代以來中原戰亂不休,北方契丹得以做大;更有後晉石敬瑭認賊作父自甘下流,契丹國狼子野心大為膨脹;所以他的戰略方針就是首先抵禦外侮。待北方邊事安定,解除外部威脅,平定天下何足道哉!可惜世宗二十餘歲不幸病逝,宏偉的治國安天下的方針中途夭殂。趙匡胤主演了陳橋兵變的醜劇之後,無疑心中有鬼,故而有杯酒釋兵權的大型戲法出台。
他對擁立自己上台有功的重臣首先下手:諸公將黃袍加於吾身,孰知他人又安得不會將黃袍加於諸公之身乎?眾位擁兵自重的大臣因而戰戰惶惶交出了兵權。仍是由於天下得來不義,趙匡胤位登大寶立即著手平滅中原各路諸侯。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對於虎視眈眈野心勃勃的北方異族則采取了輸送歲幣苟且偷安的策略。北方倒是贏得了短暫的安寧,而遼國西夏勢力憑空壯大。此時再來施行抵禦方略,已是強弱易勢矣!雖有楊家將浴血奮戰,將士們的舍生忘死已不足以改變戰略態勢,唯留下義烈千秋的傳奇故事在書場和戲台上賺取後來人一掬眼淚罷了。
遼而金、金而元,北方異族走馬燈似的殺奔中原而來,一家更比一家凶悍。
整個數百年大宋王朝唯有節節敗退,江山破碎,遺民落淚。趙天子家的龍子龍孫北宋末有徽欽二宗父子被金人俘獲,隻落得永久囚於土穴內坐井觀天;南宋末則在元兵追逼之下有大臣陸秀夫背負了七歲的兒童天子投海自盡。趙匡胤泉下有知,對此作何感想?
問題是事情並沒有到此完結。更為嚴重的是有宋一代,不僅外在國力衰敗不堪一擊,而且民族內在精神亦遭到了極其可怕的深入骨髓的戕伐和毒害。
趙匡胤竊奪別家之天下,因而處心積慮宣揚炎宋接受周禪乃是天意,格外強調臣屬萬民必須絕對忠於趙家天子。如此政治統治的需求必然要呼喚出倫理道德的強化趨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從政治到人倫、從廟堂到山野的精神統治倫理壓迫到宋達於巔峰。
設想即便有魏徵那樣的骨鯁之臣,敢於犯顏直諫,在趙家天子朝堂上亦難以存在。魏徵名彪史冊,實在多虧他得遇明君李世民。假若他生於宋代,有他什麼好果子吃嗎?與政治道德相呼應,一般社會倫理就有“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樣殺人吃人的道德風行於世。率先倡導“存天理、滅人欲”的朱熹朱夫子,貌似弘揚孔孟之道,實質是向朝廷暗送秋波,正搔著了趙天子家的癢處。朱熹後來不是被封成什麼七十三賢並且塑其像於文廟中了嗎?而正是這朱夫子的家鄉流毒深廣,貞節牌坊林立蔚為壯觀。中央電視台“神州風采”等欄目曾反複播映,但不知是否為著誇耀如此風采。而這片罪惡深重血淚浸透的土地上,竟是沒有留傳下一首情歌來!
天朝大國,向北國蠻邦納貢稱臣,不以為恥。臣子不忠,婦人不節,則要殺頭沉潭。世上還有比這更混賬無理的嗎?養肥了猛虎,猛虎來吃人,養虎者還要責怪被虎吞吃的人,這就是所謂的天理嗎?朝廷不能強國,男兒不能保家,婦人不幸遭到敵虜強暴,反要詛咒婦人不貞不烈,這便是趙家的風采嗎?楊業嶽飛還要寧死忠於這樣的天子,叫後人而複後人說什麼好呢?
外侮不能抗禦,節節潰敗,民族自豪感銷蝕淨盡,漢唐風範萎滅無存;內裏忠孝節義的自縛繩索則愈綁愈緊,輝煌的精神建樹漸次萎縮甚而走向反麵。自宋以來中華帝國開始走向衰朽僵死,趙匡胤乃始作俑者,說他是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大約不算過分。
中國曆史悠久,而曆史原是一麵鏡子。
成吉思汗誰家汗
隋唐之前,士子步入宦海,世襲之外,有“察孝廉”和“舉秀才”兩種方式。表麵看,上邊考察下邊推舉,民主而又集中,其實那不過是世襲製的補充。
氏族門閥製度窒息才路荏苒千載,至隋而開科舉,到唐正式形成製度規模。朝廷開科取士,天下英才方能上科場一展身手。士子們因而大喜,從此有機會進入官場,上致君而下澤民,實現儒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孰不知科舉是出路,同時又是陷阱。唐太宗見士子們魚貫而入考場,更是因而大喜:盡入吾彀矣!可能潛在的敵對因素由此達於某種程度的化解。
但就是這位宏圖大略的唐太宗,也要費盡心機令人替他李家偽造家史,考其先祖為春秋時期的老子李耳。初唐因而崇尚道教,老子因而自此成為太上老君。
其實,據考證李唐偏是胡人血統,“太宗虯髯”,不類漢人;李唐宗室奸母霸嫂種種有違人倫的怪事層出不窮,也和禮教嚴謹的漢人不同。而君臨天下的皇家尚且要強調出身高貴,氏族門閥製度曾經多麼強盛可想而知。
數千年風氣熏染,“先前闊”而“真能做”的阿Q先生的種種心態幾乎是每個中國人的重要思維模式。
“文革”前,不忘階級鬥爭,三代貧農祖輩討飯之類享盡榮光;“文革”中,大搞階級鬥爭,“紅五類”而“自來紅”偉乎其大不可一世;“文革”後,不講階級鬥爭,偏又是海外關係台屬僑屬炙手可熱,人們以祖上曾是大地主大商人為榮,津津樂道。形格勢異,變化萬端。強調先前闊的阿Q心態則始終未有絲毫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