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馬烽
公元1978年,我正式調入省文聯。在省文聯機關刊物《汾水》編輯部工作。
剛進作協大院那幾年,總覺得與馬烽老師有較大距離,不像和其他幾位老師接觸相處得那麼親近。
馬老師那時不僅是省文聯黨組書記,而且兼任省委宣傳部副部長,身份有些與眾不同;一般不苟言笑,講話也特別注意政策性。在各種場合出麵,行止端正,麵容嚴肅;喜怒不形於色,一張臉子總是黑虎了。
我和李銳私下嘀咕:好家夥,一張油氈臉“刷”地就放下來了!
馬老尋常不到編輯部來,來的時候呢,編輯部的氣氛就提前有些緊張,至少大家在心理上都格外隆重起來。
馬烽正襟危坐開言道:共產黨花錢養著作家,能容忍作家寫小說反黨?門兒都沒有!
馬老說的是真話。是經驗,也是教訓;是警告,或者也是提醒。
眾人唯唯;我和李銳對對眼神,默默無語。
所以,我對馬烽最早的印象也隻是一種遠遠觀望。而盡管隻是遠遠觀望,我在內心對馬老師卻漸漸產生了幾分佩服。
多年裏,但凡分房調資,關乎什麼個人利益榮譽之類的事情,馬烽總是帶頭出讓,絕對沒有一次例外。事情看似簡單,這樣領導,後來就幾乎再也看不到。
一位編輯和老西吵架之後,馬烽曾經在全機關大會做過嚴肅批評。“老西不僅主持刊物,還主持全機關的工作;他心髒不好,你把他給我氣病了怎麼辦?”
當時確實是聲色俱厲。
不久,就有分房調資這些工作開始。人們私下揣測,那人恐怕要受影響。不能忍得一時之氣,惹翻了西爺馬爺,有你的好果子!但大家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眾說紛紜,七嘴八舌,馬烽耳邊肯定也不乏對其人不利的種種談論進言,據說——馬烽一錘定音道:
有缺點,該批評就批評;房子工資,關係到一個人的生計飯碗子,不能拿這個整人!
後來,鄭義因為動亂問題遠走美國,當政者很快將鄭義剛剛分配到手、精心裝修過的新房分配給他人。鄭義是擁戴換屆、鼓吹新領導上台,鞍前馬後最積極的先鋒官啊!
莫論老百姓議論紛紛,馬烽對此也是有看法的。他說:五七年打右派,我們也沒有掃地出門嘛!
早在1957年反右鬥爭之前,各種運動不斷,上麵已經揪出了所謂“丁陳反黨集團”。馬烽作為中央文講所工作時代所長丁玲的秘書助手,當然也受到了牽連。
而當時青年的馬烽堅持了原則,絕對不肯反戈一擊、落井下石。於是,他在最火最紅的時候,開罪了周揚等運動老手;選擇深入生活回到山西,離開了北京、離開了中國文壇權力中心的是非之地。那樣的年代,那樣的形勢之下,馬烽寧可自己受損害、決不違背良心良知,容易的嗎?
被打成右派發配來山西地麵的文人作家有不少,比較著名的有丁玲、唐達成、叢維熙和公劉等人。馬烽一直是我黨的當紅作家,按說對右派絕對不會有什麼同情;但馬烽作為他自己,卻不乏善良人的同情心。所以,馬烽在“文革”前後,對幾名落難文人都做了盡可能的安排調動。所作所為,不必旁人評價,幾位右派名流應該都有切身體會。
1989年動亂之後,馬烽榮調中國作協出任黨組書記。在他調任之前,中國作協不免人心惶惶,生怕挨整。許多人都在談論:馬烽嘛,對人還是不錯的!仿佛是強調一種希望,是用希望來給自己壯膽。
而事實最終證明,馬烽堅決執行黨的方針政策,但他決不整人。
馬老的政治觀點包括文藝觀點可能老派一些,但他作為個人,卻贏得了一個彌足珍貴的稱號、口碑和評價:老馬,那是一個好人。
最早,在我調入刊物不久,我和馬老師有過很少一點個人接觸。是在春節期間,初五之後,他那兒客人不多了,我去進行禮節性的拜訪。馬老這樣勸過我:
寫東西,不錯;但不能多寫。一年,寫那麼一篇、兩篇,可以啦!我這一輩子,一年也不過平均一兩個短篇。再說,寫東西,肯定影響編輯工作嘛。你說業餘時間寫,工作時間你會不會構思小說?那是肯定要影響本職工作的!
當時,我心裏相當抵觸。你老人家三十來歲就掙上三百多塊工資,我三十歲才掙三十多塊工資,我少寫小說行嗎?千字五元錢的稿酬,我要狠命掙啊!
事實證明,老馬說的一點不錯。我幾十年寫作過來,一年平均確實不過一兩篇小說。
但我自己堅持創作,做的也不錯。在創作最旺盛的時候,不曾壓抑自己的創造力。
後來,馬烽在公開場合表揚了我們幾個,肯定了我和李銳等編輯本職工作的成績與工作態度。
再後來,1988年,我調入省作協十年後,馬老師在巷子裏碰上我,仿佛不經意地說:
張石山,你的《神主牌樓》寫得好啊!真是不錯!
那是尊師第一次表揚我的創作。那是尊師對學生的由衷肯定。
盡管如此,至少在我,始終覺得和老馬有距離。他並不高高在上,我也決不輕狂自滿;但總是缺少親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