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曆史理性與人文關懷之間的張力(1 / 3)

當代文學創作的價值取向當然可以多種多樣,但曆史理性、人文關懷和文體選擇三者之間保持張力和平衡,應該是文學的精神價值的理想。文體問題前麵幾章都有所涉及,這裏僅就文學創作中的曆史理性和人文關懷以及兩者的關係簡略地談點看法。

1 曆史理性和人文關懷作為價值尺度

曆史理性是人們對全麵促進社會的經濟、政治、文化進步力量的肯定評價。當然,經濟的進步無疑是曆史理性的重要的一環。馬克思早就說過,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後才能從事別的活動。要解決吃、喝、住、穿,當然要發展經濟,所以發展經濟以及如何發展經濟是曆史理性題中應有之義。如何發展經濟這是一個極為複雜的問題,要由經濟學家去研究解決。但是麵對目前的經濟改革和社會轉型,我們絕不可以把“改革”與不擇手段地“弄錢”簡單地等同起來。我們起碼要知道,在改革開放中建立現代的企業製度的重要性,建立有序的金融管理體製的重要性,經濟的發展應有利於社會公正與道義的重要性等。社會進步所麵臨的問題是很多的。文學家如果要正麵反映當前的正在變化的現實,就不能不以曆史理性深入思考這種種複雜問題,不能沒有對社會問題的清醒意識和深刻理解。沒有曆史深度的作品必然不能體現時代精神。因此,“曆史理性”不能不是衡量文學創作價值的一個尺度。馬克思、恩格斯在評論作品時高揚“曆史的”尺度是理所當然的,但對曆史尺度必須有正確的深刻的理解。像當前所謂的新現實主義小說那樣去把握曆史,去理解改革和社會轉型,肯定是不行的。《喬廠長上任記》中喬光樸通過健全廠規廠法,激發人們生產的熱情,雖說具有一定的曆史理性精神,但總的看還是把複雜的社會問題簡單化了。17年所產生的大量的以反映現實鬥爭為題材的“運動/反運動”範式的作品,其中有不少也是把複雜的社會問題簡單化了。這裏都存在對曆史理性的“誤讀”。

人文主義在歐洲是文藝複興時期的產物。可以說,文藝複興運動的全部精神成果,就是肯定了“人”在宇宙的中心地位。“一般說來,西方思想分三種不同模式看待人與宇宙。第一種模式是超越自然的,即超越自然的模式,集焦點於上帝,把人看成神造的一部分。第二種模式是自然的,即科學的模式,集焦點於自然,把人看成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像其他有機體一樣。第三種模式是人文主義的模式,集焦點於人,以人的經驗作為人對自己,對上帝,對自然了解的出發點。”[英]阿倫·布洛克:《西方人文主義傳統》,12頁,北京,三聯書店,1997.英國學者阿倫·布洛克對西方思維模式的概括對我們是有啟發的。根據他的研究,他認為人文主義有三個特點:第一,人文主義集中的焦點在人身上,一切從人的經驗開始。人可以作為根據的唯一的東西就是人的經驗。第二,人的價值就是人的尊嚴。一切價值的根源和人權的根源都是人的尊嚴。人之尊嚴的基礎就是人具有潛在的能力以及創造和交往的能力。第三,對於人的思想的重視,人能夠通過對曆史文化背景和周圍環境的理解形成一定的思想。思想既不完全是獨立的,也不完全是派生的。與人文主義關係最為密切的就是藝術。“藝術與人文主義有著一種特殊的血緣關係,這除了適用於文學和戲劇以外,也適用於音樂、舞蹈以及其他非口頭藝術如繪畫、雕塑、陶瓷,因為它們有著越過不同語言的障礙進行交往的力量。”同上書,237頁。由此不難看出:第一,人文主義的主題是人的尊嚴、人的潛能和人的創造力;第二,人文主義與文學藝術有血緣關係。人文主義作為文學的一個批評尺度,是曆史賦予的,不是人為製造出來的。中國古代有沒有人文主義?我們的看法是,作為一種思潮的確沒有,但作為一種精神是自古就有的。古人講禮樂,實際是以人為中心,是講對人的尊重。“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是強調對人的尊重。所以古人說人“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劉勰)。中國的“人文”與文學藝術的關係也是極為密切的。當然,中西人文精神有相同之處,但在具體內容上有很大差異,這是不應混淆的,我們在運用中要區別對待。西方的人文主義和中國的“人文”精神都以人為中心,認為人的良知、道德、尊嚴是所有價值中最具有價值的,在這些基本點上是相同的。從這個意義上看,人文關懷作為衡量文學價值的一個重要的尺度是理所當然的。《魯班的子孫》中的黃誌亮關於“天底下最金貴的不是金錢,是良心”的呼喚,《柏慧》中“我”對人的詩意的家園的“守望”,都可以說是人文關懷的藝術體現。

2“曆史—人文”雙重價值取向

目前的現實出現了曆史理性獲得某種進步與人文關懷嚴重失落的悖反困境。科技的進步、物質的豐富、經濟的發展、社會的轉型,帶來的並不是人文精神的同步“增長”,也許恰恰相反,帶來的是許多反人文的“汙泥濁水”和“沉渣泛起”。也許正是在中國這塊大地上證實了恩格斯的如下論斷:

在善惡對立的研究上,他(費爾巴哈——引者注)同黑格爾比起來也是很膚淺的。黑格爾指出:“人們以為,當他們說人本性是善的這句話時,他們就說出了一種很偉大的思想;但是他們忘記了,當人們說人本性是惡的這句話時,是說出了一種更偉大得多的思想。”在黑格爾那裏,惡是曆史發展的動力借以表現出來的形式。這裏有雙重的意思,一方麵,每一種新的進步都必然表現為對某一神聖事物的褻瀆,表現為對陳舊的、日漸衰亡的、但為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另一方麵,自從階級對立產生以來,正是人的惡劣的情欲——貪欲和權勢成了曆史發展的杠杆,關於這方麵,例如封建製度的和資產階級的曆史就是一個獨一無二的持續不斷的證明。《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1卷,33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在我們這裏是以市場經濟逐漸取代計劃經濟,社會實現轉型,但恩格斯所說的“人的惡劣的情欲——貪欲和權勢成了曆史發展的杠杆”的嚴酷現實還是展現在我們的麵前。麵對此種現實,文學家怎麼辦?文學家不是廠長,不是企業家,不是產品推銷商,他們不能隻顧經濟學定義的“曆史發展”(實際上是物質主義、科學主義、技術全能主義、唯生產力主義),而不管什麼“情欲”、“貪欲”和“權勢”的危害。作家是人文知識分子,他們既要順應曆史潮流,促進曆史進步,同時又是一個特別關注人的情感狀態的群體,他們更重視人的良知、道德和尊嚴,並將其在他們的作品中藝術地體現出來。如果說曆史理性是“熊掌”,人文關懷是“魚”的話,那麼在作家這裏這兩者都要。作家看世界有自己的獨特角度。在政治官員、經濟學家和企業家看來,為了曆史的進步,打破一些壇壇罐罐,傷害一些人的情感,損害一些人的尊嚴,甚至犧牲一些人,都沒有什麼了不起。難道為了曆史的進步能不付出代價嗎?但在作家看來,人的生命是最可寶貴的,人的生存高於一切,為了曆史付出這樣的代價也是令人萬分感傷的。在某些政府官員、經濟學家和企業家看來,要實現經濟現代化,就要棄舊圖新,就要“繳學費”,種種社會負麵現象的發生是不可避免的。但在作家看來,經濟發展所產生的一切負麵現象都是醜惡的,都在揭露批判之列。“熊掌”,要!“魚”,也要!兩者應“得兼”。這就是真正作家麵對現實的獨特視角。因為他們認為任何為了曆史進步的社會改革都必須以人的良知、道義為基礎,同時又認為任何人的良知、道義也要符合曆史潮流的運動。

因此,真正的作家總是麵臨一個“困境”:曆史理性與人文關懷的悖反。在這兩者之間,不是非此即彼或非彼即此,而應是亦此亦彼。他堅持曆史進步的價值理想,他又守望著人文關懷這母親般的綠洲。新的不一定都好,舊的不一定都不好。他的“困境”是無法在“曆史理性”與“人文關懷”之間進行選擇,而隻能在這兩者之間徘徊。而且這種“困境”是他所情願的,是作家的一種特性。於是他對一切非曆史和非人文的東西都要批判,於是他悲天憫人,於是他憤怒喊叫,於是他孤獨感傷……可惜的是中國當代正麵反映改革現實的三種範式,要麼缺失人文關懷(第一種),要麼缺失曆史理性(第二種),要麼人文關懷與曆史理性雙重缺失(第三種),這不能不引起作家們的深思。這樣,我認為呼喚第四種藝術範式,提出“曆史—人文”辯證矛盾的精神價值取向,就變得十分必要了。我們提出的這一範式的特點在於困境的“還原”,既不放棄曆史理性,又呼喚人文精神,以曆史理性和人文精神的雙重光束燭照現實、批判現實,使現實在這雙重光束中還原為本真的狀態。在價值取向上則是曆史理性中要有人文精神的維度,人文精神中則要有曆史理性的維度。

這第四種範式並非憑空提出來的。我們覺得蘇聯時期一些優秀作家的創作實踐,是值得我們借鑒的。

人與自然的鬥爭,是曆史與人文展開的重要方麵。人當然不能屈服於自然的淫威之下,改造自然是改善人的生存狀況所必需的,屬於曆史理性的必然選擇。作家不應站在這一曆史維度之外,單純地指斥人們征服自然給人類帶來的壞處,這是一方麵。但另一方麵作家又必然要關注改造自然中是不是破壞了人與自然的和諧,是不是傷害了人的感情和生存方式。兩個方麵處於辯證矛盾之中。蘇聯著名作家拉斯普金發表過一部題為《告別馬焦拉》的小說。馬焦拉是安加拉河上的一個小島。春天來了,馬焦拉島上的人們懷著不同的心情等待一件事情的發生:這裏要修建水電站,水位要提高幾十米,全島都將被淹沒。年輕人站在曆史理性一邊,他們渴望現代化的新的生活,離開這個小島出去見世麵,去過更富有的日子,這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事情。作家肯定了他們的棄舊迎新的生活態度。但是老年人卻差不多都站在“人文關懷”這一邊。他們世世代代在這裏生活,島上的一草一木都是親切的、溫暖的、不可或缺的,這裏有他們綠色的森林,有他們寧靜的家園,有他們的初戀之地,有他們眷戀著的一切。達麗亞大嬸對她的孫子安德烈說,你們的工業文明不如舊生活安定,機器不是為你們勞動,而是你們為機器勞動,你們跟在機器後麵奔跑,你們圖什麼呢?作者同情、理解他們,認為他們的懷舊情緒是美好的,有著豐富的人文內涵。作者在“曆史理性”與“人文關懷”中徘徊,在“新”與“舊”中徘徊。新生活必然要取代舊生活,然而舊生活就沒有價值嗎?現代工業文明會使人變成機器,而素樸的母親般的田園和傳統的良知、道義的綠洲則會使人更像人。這種範式在喬光樸與黃誌亮之間保持張力,在“葡萄園”與現代工業之間保持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