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戰爭的關係,是曆史與人文展開的另一個重要方麵。戰爭當然有曆史的維度,這就是戰爭的正義性問題。在保衛祖國的戰爭中,人人都要有敢於犧牲和敢於勝利的精神,要有堅強不屈的精神,這是一方麵。但另一方麵作家又不能不體察到,不論是什麼戰爭,都是要死人的,都是要破壞人們的正常生活的。戰爭給人類帶來的精神創傷是難以磨滅的。這裏我首先想到的是肖洛霍夫的著名的小說《一個人的遭遇》,但這篇小說已有許多評論,這裏還是來看一看寫了《告別馬焦拉》的拉斯普金,如何運用同樣的範式來寫戰爭。小說《活著,可要記住》(1974年)是他的又一成功之作。小說的故事並不複雜,卻別開生麵。故事發生在蘇聯的衛國戰爭接近勝利的最後幾個月。安加拉河旁的一個村子,集體農莊的莊員老古塔科夫家突然丟失了一把老式斧子。這雖然是一件小事,但卻引起了他們一家人的注意,認為是不祥的預兆。果然如此,老古塔科夫的兒子古塔科夫·安德列在前線受傷,他在一個醫院治愈了他的傷後,本應重返前線效力,但他卻潛回故鄉,當了可恥的逃兵。斧子就是他拿走的。安德列深知逃兵是要受到懲罰的,所以不敢公開露麵。他躲到安加拉河對岸暫時無人住的過冬的房子裏。他的妻子納斯焦娜猜到是她丈夫回來了,但她沒有想到是如此回來的。可她還是與她的丈夫偷偷幽會,過著苟且偷生的日子。安德列不許她告訴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小說的主要人物是納斯焦娜。作家展開了對這位心地善良的、感情豐富的婦女內心鬥爭的細致描寫。自她的丈夫逃回來之後,她的生活亂了。她希望她丈夫能活著回來,但她所期待的見麵卻不是這樣膽戰心驚的幽會。她感到不安、羞愧、有罪,但她沒有想揭發她的丈夫,甚至可憐他。尤其在她多年不育現在卻懷孕之後,她更感到愧對那些丈夫已經在前線犧牲或仍然沒有回來的同村的姐妹。她開始疏遠大家。她處處懷疑人們知道她的秘密。她內心的鬥爭日益激烈:
喏,納斯焦娜,拿去吧,別給任何人看見。在人們之間,你隻能保持孤獨,完全保持孤獨,不能跟任何人說話,不能哭泣,凡事都隻能藏在心裏。往後,那往後怎麼辦呢?
她點頭責備自己:瞧,你到了什麼地步啦,以前要心裏痛快,就到人群裏去;如今,正相反,卻逃出人群。她心頭的痛感已感到麻木了,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的呼吸中夾雜了哀怨而痛苦的呻吟。
在戰爭結束那天,村裏開會慶祝勝利,她的感情更複雜了。她為反法西斯的勝利而高興,但同時她更感到無地自容:
納斯焦娜走進她住的邊屋,換了衣服。她的心早在田間就飛騰狂歡起來了,此刻仍在激動不已,渴望著到大庭廣眾中間去。但是有個聲音喊她別去,一口咬定這並非她的節日,並非她的勝利,她跟勝利毫無關係,最下賤的人都有份,就是她沒有。
她聽到了歌唱勝利的歌聲,她更為激動,內心的矛盾也更加激烈:
納斯焦娜愈加心如刀割,心弦欲斷。但她雖則痛苦不堪,卻又一陣陣欲有所為,有所向往,有所追求。她從屋裏走到院中,朝板牆外一探身,發現了村街盡頭的遊行人群。為了看清楚裏麵都有誰,她探出了頭,可又沒有去細看,就轉身回屋了。她轉念間想起了安德列,不過這想念伴隨著一股意外的怨氣;是安德列,是安德列連累了她,使她無權跟大夥一樣歡慶勝利。繼而她又想,等安德列聽到戰爭結束的消息時,一定會更加難受、自憐自憫的。想到這裏,她立刻冷靜下來,心軟起來,可憐起安德列來,盡管依然夾帶著一些惱恨情緒。她突然想去找他,跟他呆在一起。人們在普天同慶,唯有他們倆該靠邊站。
“一點也不該靠邊站。”她委屈地抗議道,為自己辯護著,要爭取重返人間。“怎麼,戰爭期間我沒有幹事,沒賣力氣?為換來這一天出力比別人少嗎?不,現在就出去,現在就出去。”納斯焦娜一個勁地催促自己,可又原地不動……
納斯焦娜就在這種內心的極度矛盾中得不到解脫,終於在絕望中投河自殺,安德列聞訊後則逃往深山。村子裏的人在埋葬了納斯焦娜後,開了一個簡單的追悼會。婦女們哭了幾聲,覺得納斯焦娜怪可憐。不難看出,小說從曆史和人文兩個維度展開了藝術的思考。衛國戰爭是保家衛國的戰爭,是反對德國法西斯的進步的、正義的戰爭,任何人對祖國都負有不可推卸的神聖的曆史責任,臨陣脫逃就是背叛,就淪為曆史的罪人,最終都不得不受到譴責和懲罰。逃兵安德列最後逃往深山,與野獸同群,不能見人,就是應得的“懲罰”。納斯焦娜感到自己欺騙了大家,感到壓力,感到羞愧,最終感到絕望,感到生活不下去,也是曆史的鐵一般的原則給予教訓的結果。但是,很明顯,作品在充分展開這個原則的同時,另一個原則,即人文的原則也在作品的人物身上展開。特別是在納斯焦娜的身上,展開了“曆史原則”與“人文原則”的激烈衝突。作家並沒有把同情、保護作為逃兵的丈夫的納斯焦娜當做“反麵人物”來寫。作家以他的生花妙筆細致地揭示了她的內心矛盾,她的善良,她的勤勞,她的富於人性和犧牲自己的品質等,作品都給予了充分的抒情性的筆墨,作品並不是一味譴責她。作者拉斯普金說:
我不同意批評家認為中篇小說《活著,可要記住》的主要人物是個逃兵的看法。小說的主要人物是納斯焦娜。我一動筆就一心要表現這樣一個婦女,她富有忘我的和自我犧牲的精神、心地善良……為了更充分地表現她的性格,必須把這個婦女置於一個特殊的環境,讓她內心的一切顯示出來。我決定把她置於戰爭的環境,就像小說所發生的環境那樣。北京師範大學蘇聯文學研究所編譯:《蘇聯當代作家談創作》,118頁,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4.
的確,作家是把納斯焦娜作為主要的人物來寫,不僅如此,還把她作為一個富有人性和人性光彩的人物來寫,把她作為一個真正的人來寫。作家自覺不自覺地通過納斯焦娜的內心衝突,展示了曆史責任的呼聲與人文關懷的理想的對立和鬥爭。納斯焦娜在安德列作為逃兵出現後,始終麵臨“困境”:一方麵,她作為一個公民,祖國的責任始終在她心中躍動,使她不安,使她羞愧,使她感到自己自外於人民,這是曆史的呼聲一再在她的心中像號角般響起;可另一方麵,她作為一個妻子,對安德列的愛情以及憐憫之情,讓她無法割斷與丈夫的聯係,特別是丈夫處在“困難”中,需要她的幫助,她不能不理睬,不能不對他傾注情感,她的善良的心不能不這樣做,這是人文的力量促使她如此去行動。這樣,曆史的向度和人文的向度在她的內心分裂為兩種不同的力量,進行著殊死的“較量”。或許有人認為納斯焦娜還有別的選擇,為什麼非把自己置身於這種困境中呢?讓我們聽聽作者自己的解釋:
現在談談納斯焦娜。讀者準備好出現這樣的情況,或者她本人告發自己的丈夫,或者她迫使他出麵認罪。可是納斯焦娜既沒有這樣做,也沒有那樣做。而我應當加以證明,通過證明,讓讀者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的行為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如果照她的另一種方式行事,這已經是另一篇中篇小說了,小說也應當由另外的作者來寫。我覺得,我能夠證明納斯焦娜行為的必然性。北京師範大學蘇聯文學研究所編譯:《蘇聯當代作家談創作》,118頁,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4.
事實上,作家已證明了納斯焦娜的行為的必然性。作家通過對納斯焦娜內心活動的真實描寫,特別是她的為人處世的真實描寫,證明了納斯焦娜隻能有這樣一種選擇,而沒有其他的選擇。這裏特別要注意的一點是,作者說,如果小說照她的另一種方式行事,那麼“應當由另外的作者來寫”,這就清楚地說明了納斯焦娜的內心衝突,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社會人格結構中曆史力量與人文關懷這兩個維度的衝突。我們甚至可以說,“納斯焦娜”不過是作家的另外一個“自我”。作者不能不選擇這種“困境”範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