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過了20年“改革開放”的風風雨雨之後,我們對西方社會自15世紀文藝複興以來,特別是17世紀以來的以工業文明為主要特征的時代有了深刻的體會。對一係列西方思想家、文學家對以技術理性為主要標誌的工業文明的批判,也有了深刻的體會。尤其是對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和“異化”理論有了深刻的體會。這種種體會對我們今天的文學要建立什麼樣的精神價值取向是有啟示意義的。或者換句話來說,我所提出的當代文學的“曆史—人文”辯證矛盾的精神價值取向,正是植根於上述種種體會中。
1 現代工業文明給人類帶來的雙重“禮品”
科學和隨科學而來的工業文明是完全的社會進步嗎?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早就不是一個新鮮話題。英國是世界上第一個工業化國家。在其開始工業革命的時期,就有人看到了工業發展給人類帶來的是有利又有弊的雙重“禮品”。法國政治思想家阿曆克西·德·托克維爾早在1835年寫到英國的工業化城市曼徹斯特時就作了這樣的描述:
從這汙穢的排水溝裏流出了人類工業的最大巨流,澆肥了整個世界;從這肮髒的下水道裏流出了黃燦燦的純金。在這裏,人性得到了最完全的,也是最殘暴的發展;在這裏,文明表現了它的奇跡,文明的人幾乎變成了野人。轉引自[英]阿倫·布洛克:《西方人文主義傳統》,133頁,北京,三聯書店,1997.
這裏的話雖不多,卻揭示了工業文明給人類帶來的是雙重的“禮物”。一方麵是物質的豐富,巨大的財富,想象不到的奇跡,才能的充分發揮;另一方麵是環境的汙染,生存條件的破壞,人的貪欲的泛濫,人性的片麵的發展等。如果說在托克維爾那裏,對工業化還比較的“客氣”,指出它的雙重意義的話,那麼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那裏,以商業為目的、以技術理性為標誌的工業文明,對人和人的生存價值而言,就成為故意設置的陷阱和罪惡的深淵了。華茲華斯寫道:
人世俗務過分繁重;起早摸黑
掙錢花錢,我們荒廢了天賦;
我們在大自然裏很少看到自己的東西;
我們丟棄了自己的心靈,可憐的恩賜。
詩人看到工業社會有可能摧毀人的價值,於是呼喚著返回自然。對自然倍加讚美:
因為,我已經學會觀察自然,
再不似少年時不假思索,常從
無聲處聽見悲愴的人性樂曲,
……我能感覺到
有什麼常以崇高思想的喜悅
使我心動,一種莊嚴的意識——
意識到融合無間的某種事物
存在於落日的餘暉、豐盈的
海洋,清新的空氣,蔚藍色的
天空,和人類心靈;一種動力,
一種精神,在推動著那一切
有思想的事物和思想的對象,
通過萬物,運行不息。所以,
我依舊熱愛那草地那森林,
熱愛山巒,和從這綠色的大地
看到的一切,熱愛我的耳與目
所感受到的心或是經過他們
再創造的宏偉世界;十分喜愛
從大自然,從感覺到的語言裏
辨認出我最純淨的思想支柱,
心靈的保姆、向導、守護者,
我的全部精神生活的靈魂。
(《亭騰寺畔所作詩》)
從這些詩裏我們不難看出華茲華斯對現代工業社會的反感。他的邏輯是:工業文明沒有給人類帶來什麼好處,相反它使人終日為繁忙的俗務所累,導致自己的心靈無所寄托。那麼怎麼辦?那就是要回歸自然,因為在落日的餘暉、豐盈的海洋、清新的空氣、蔚藍色的天空、美麗的山巒中,可以辨認出最純淨的思想支柱和心靈的保姆、向導和守護者,並於大自然的無聲處奏響悲愴的人性樂曲。
但是,對工業文明最直接最深刻的批判來自德國的思想家和文學家席勒那裏。席勒鮮明地提出人的“斷片”論以斥責工業文明摧毀了人的完整。他完成於18世紀末的《美育書簡》一書的思想,對當代中國人來說也許遠為過時。席勒提出一種人的理想,這就是人的感性和理性的和諧全麵的發展。他把古希臘時代的人性與現代人性加以比較。他說:
希臘人的本性把藝術的一切魅力和智慧的全部尊嚴結合在一起,不像我們的本性成了文化的犧牲品。希臘人不僅以我們時代所沒有的單純質樸使我們感到羞愧,而且在由此可以使我們習俗的違反自然(本性)而感到慰藉的那些優點方麵也是我們的對手和楷模。他們既有豐滿的形式,又有豐富的內容;既能從事哲學思考,又能創作藝術;既溫柔又充滿力量。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想象的青年性和理性的成年性結合成的一種完美的人性。[德]席勒:《美育書簡》,48~49頁,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4.
那麼,現代曆史前進了,人類來到了工業的時代,人的本性又怎樣了呢?席勒說:
現在,國家與教會、法律與習俗都分裂開來,享受與勞動脫節、手段與目的脫節、努力與報酬脫節。永遠束縛在整體中一個孤零零的斷片上,人也就把自己變成了斷片了。耳朵裏所聽到的永遠是由他推動的機器輪盤的那種單調乏味的嘈雜聲,人就無法發展他生存的和諧,他不是把人性印刻到他的自然(本性)中去,而是把自己僅僅變成他的職業和科學知識的一種標誌。……[德]席勒:《美育書簡》,51頁,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