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兩人被留在村裏吃飯,村長把自家院子騰開,幾乎把全村人都裝進去。又怕唐突了秦伯和衣衣,好說歹說讓兩人進了他家堂屋裏吃飯,其他人在外頭吃。李瑞安頓好妻兒,眼睛濕濕地頭一個來給秦伯和衣衣敬酒,敬完了說了些語無倫次的感激話,又眼睛濕濕地出去跟眾人敬酒吃飯。村長跟秦伯和衣衣坐一桌,時而點頭時而歎息。
“李瑞三十頭上才有了孩子,差一點就母子不保,多虧仙人。太不容易太不容易,在下也要敬仙人一杯,仙人勿要推辭!”村長舉杯來敬。
秦伯與他碰杯:“綿薄之力,不必掛心。”
“向來這初雲山十裏八村郎中不過一二個,多少難症苦症是仙人們醫治的,多少性命是靠仙人們搭救的,一個謝字,實在難表。”村長又敬。
秦伯微笑,並不推辭,再喝。
“不過向來隻見仙人與貴弟子,人稱草琴生的那位少年仙人,今日這是……”村長指的是衣衣。
“摯友之女。”秦伯看著衣衣。
村長“哦”了一聲,看他神情,也不再多問。這時廚房裏來人喚村長去,村長抱歉地道聲失陪。秦伯也不在意,看他離去。
衣衣對著碗裏的米飯和肉菜,毫無胃口。
“手上起泡了嗎?”秦伯問。
衣衣看看他,又低頭:“起了……擦了藥了。”
“你又有什麼疑問?”秦伯捋著胡須,問她。
“秦伯是男人。孕婦是女人。”衣衣悶聲道。
秦伯說:“老夫是郎中,孕婦是病患。”
“他們也這麼認為麼?”
“據老夫數年所知,他們也這麼認為。山民淳樸固然,但若要人如此認為,必然要給人以信心,讓人付之以信任。若要為醫者,這是起碼的。”秦伯回答。
“就好像阮籍。”衣衣抬起頭,“《世說新語》裏有故事說,‘阮公臨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是這個道理麼?”
“大約是這個道理。”秦伯又笑了。
衣衣又低下頭去,許久,說:“生孩子非常辛苦,非常危險。”
“正是。”
“可是,生下來之後,父母那麼快樂。眾人都那麼快樂。”她繼續悶悶地。
“正是。”
“孩子呢,他會快樂嗎?他在哭。”她說。
“衣衣,每一對真心做父母的,都願意用自己的一切換孩子的快樂幸福。”秦伯聲音鄭重起來,“不管那孩子將來如何,母親懷胎十月,父親悉心苦守,都是為了孩子順利降生,在世間無怨無悔地行走一遭。他們未必想不到這世上的苦楚,未必想不到孩子有可能做傷天害理的事,但在最初的時候,他們隻想要孩子有一個機會,生長的機會。種下一棵種子,讓它經曆寒冬酷暑,長成植株,等到春光明媚,開出花來。播種之後的路,並不是他們所能掌握。”
“他們,他們不怕麼?”
“他們怕什麼?他們願意為自己的骨肉去死,死都不怕的人,還怕什麼?怕孩子會被人傷害,怕孩子會誤入歧途,怕孩子會孤苦無依麼?”秦伯慢慢地道,“也許他們隻怕一件事:孩子怨恨父母為何生下自己。老夫也為人父,若是藥兒對我說她怨恨我和她娘生了她,老夫確實無言以對。”
“秦伯……”衣衣抬起臉,眼裏有淚光閃動,“我沒有那樣想。”
“知道。你是善心善意的孩子,是龍惜年和林薇的女兒,是龍兄弟一手帶大的姑娘,老夫不信你是會那樣想的人。”秦伯直視她,“但人總有感情的,總有感激和怨憤的,對嗎?”
“我……”衣衣仿佛一瞬被看穿所有,無以回答。父親和母親名字,他不是第一次對她講,可每次聽到,心裏的波瀾依舊。
秦伯並不追問,隻拿起筷子吃,給她挾了一塊鹵肉,說:“快吃吧,還要回竹塢去,天晚了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