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暖而生03(1 / 3)

第二卷

花謝之前,我會一直等你

每天午後,收拾好房間的爸媽就會雷打不動地在門口廊簷下享受他們的下午茶,怕人打擾,還把院門虛掩上。陽光照在他們因老花眼而拿得遠遠的報刊上,感覺是追光罩著小小的戲台,看字的人更像在看戲。

在他們的身邊,是躡足小跑的小狗,是不斷抵達的靜默花香,是隨處徜徉的細細和風。這是我最愛的畫麵。

夏 歡

親愛的:

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那一刻恍若今生初見的一見傾心……

今天下午,我穿過一個村莊去另一個村莊,從和尚莊去上郜村,被約十幾畝的蓮花抱了個滿懷。

雖然自家門口就有三畝荷塘,盡管也見過很多地方的蓮花,但依然赦免不了此刻我不可救藥的喜歡,那種心都有點微微疼微微怕的喜歡,那種再也邁不開步恨不得搭間草舍斷了來去路就此住下的喜歡。

已是夏末了,早來的蓮花已遷入開著許多圓形天窗的蓮蓬裏一心一意結蓮子,晚來的蓮花卻還在半掩的花苞裏忙著“畫眉深淺入時無”。就這樣,蓮花挨著蓮蓬,夏暑挨著秋涼,我不敢伸手撫觸,怕碰著了從前的喜悅,或憂傷。隻要這樣站著相對相看就好,一直看到荼蘼花事了就好。

有幾間黑瓦小屋,藏在蓮葉間,隱約可見。好像不是為了生活,而是專門為了陪襯蓮花而放在那裏的,看上去是那麼妥帖,就連那裏升起的炊煙,都不真實得像是揮筆在油畫裏的人間煙火。

就那樣心喜如焚地站了很久,對著那朵好看的蓮花忘了要去哪裏,忘了要去幹嘛。

對著那片蓮,像對著海市蜃樓,有多看一眼就多賺一眼、多美一會兒就多得一會兒的竊喜。蓮花搖曳,清風嫋娜,我整個世界都被那看不見的好腰身晃悠了,恍惚了。

問經過的人,誰種的蓮?答,村裏種的。再問,種了為賣蓮子蓮藕嗎?答,不是,不賣,就為了好看。這十幾畝的蓮花,居然隻是為了種給路人好看,種給路人喜歡,種給路人流連。難怪那蓮長得那麼自在,原來是鋤頭簸箕犁耙寫就的一封情書,每一個喜歡蓮花的人都是收信人。

沒見過這麼任性的村裏人吧?這般出手闊綽地送花的農民可以叫“花豪”吧?如此以千萬朵蓮花昭告天下的詩意表白夠浪漫吧?特別是,誰看見誰喜歡都可以就地坐下來醉花蔭的包容多慈悲啊……

做一隻蜻蜓多好啊,可以花很多天的時間停停歇歇地飛掠過一片一片蓮葉,輕輕敲門探訪每一朵蓮,頭抵著頭和每一個蓮蓬寒暄。

做一隻蝴蝶多好啊,可以半晌半晌地和千萬朵蓮裏選定的一朵心愛的纏綿,好聽的話說了還說,不覺厭。

做一隻小鳥多好啊,可以飛到蓮深處,停在最高的一枝蓮上唱歌,假裝邊上搖曳的都是自己的子民,翩翩俊朗的蓮葉少年,楚楚清雅的花朵女子,微笑,不言。

我不知道,如果你在會怎樣,大聲歡呼還是掩口噤聲?也許你會以為是夢見呢,這樣的夢,我許它永遠不醒。

真的,那一刻,特別想你在。隻有你也喜歡著了我喜歡的,喜悅著了我喜悅的,這夏天的歡樂才算圓滿。

花謝之前,我會一直等你。

花 釀

天黑,和植物一起,享受歇下來的美。

一天的勞作後,洗淨身上的泥土和疲憊,穿上寬鬆得仿佛腳走出了半裏地褲腿還在原地的麻布衣服。那米白的麻布在小溪裏浣過,在池塘裏淘過,在水庫裏漂過,洗得浮纖散盡筋骨顯現,柔韌且有了絲的光澤,每一個經緯交織的地方都像開著一格格虛掩的中式小窗,一字盤扣妥妥地把兩片大門似的衣襟攏起。這樣的衣服穿在身上,有天地人和的安穩妥帖,有國泰民安的泰然自若,有琴瑟在禦的和順靜好,雖然夜是黑的,衣服內的身體和心情都是明亮的。

在門口的青石地上放一張竹榻,和家人一起坐在上麵喝一壺熱茶,或吃井裏冰鎮過的西瓜,或者房前屋後樹上現摘的桃啊梨啊葡萄啊,都是合適的,符合原湯化原食的田園畫風。

或者,讓自己在離地一尺的椅子上斜躺著,感覺是一朵開好了的花歇在緩緩吹過來的涼風的膝上,蟲唱的和聲似乎給了夜空微光,梔子花、檸檬花、晚飯花把所有在露天納涼的凳子、台階、陶罐、簸箕都染上了香。人若在院子裏走動,衣袂間甚至會揚起半個月前留下的花香,那樣被日子輕釀過的香,也許可以叫花釀,有讓人微醺的酒意。

十米外是媽媽的小菜地,有幾隻螢火蟲掌著燈在上麵巡飛,是微服私訪打探蔬菜的閨中秘事呢?還是防著誰來偷菜呢?那螢火蟲抓得了的小偷該長得多麼多麼的小啊……

那些從土裏自然生長出來的草本的生命,那些不費筆墨的自來自去的玫紅蔥綠,那些不需籃裝碗盛自由裝訂隨心收藏的絡繹花香,隻需要有一顆安靜而感恩的心。

我想,它們的好,我看見了,我喜歡了,它們就算沒白來一趟。

萬物大美,或瓢潑,或淺斟,都醉人。

醒 來

天亮才知道下過雨了。

整個小村都被雨水精心細致地洗了一遍,每一片葉子,每一塊小石子,甚至泥巴,和鳥聲,都綠得閃閃亮亮的,看起來無比貴重的樣子。

這雨水是個盛大而安靜的歡迎儀式嗎?此刻,小鳥們在開著天籟晨會,虞美人還倚在草木灰的榻上,醡漿草花正對著一顆露珠梳妝,玉米苗惺忪著剛把下巴擱在小緩坡的膝上,而藤本月季一夜間把籬笆開成了一道微微蕩漾的花牆……這無比受用的草本的慵懶,這深受寵愛的靜謐,和來自媽媽柴火灶上素白的粥香,彌漫了這初夏的早上。

絹一樣翠薄的陽光,從香樟樹的枝椏間穿過,落在黛黑窗台,落在黛黑窗台下的瓷白浴缸,落在瓷白浴缸旁昨夜剛剪來的碗大的月季花掉落的酒紅花瓣上……看見這上天恩寵才安排得出的畫麵,我傻愣著享受了半晌,輕輕把伸了一半的懶腰收起,怕驚擾了那恣意凋落的花瓣,和窗紗間斜身進來的嫋娜晨光,躡手躡腳地下樓,坐在門口的竹椅子上,看著窈窕的藤蔓翻牆去了菜園,看著香樟樹又把綠傘撐大了一些,剛剪了平頭的韭菜又留起了寸發,高矮胖瘦的樹們搖曳著次第醒來,我像個偷得了一座花城的大盜,那個歡喜啊,那個很想讓全世界羨慕又舍不得出一點點聲告訴的按捺不住啊……

唯有這神諭一般不約而至的雨水和草木生長之喜,會讓人不時地心生一念,生活在這珍貴人間,真好。

唯有這和植物一起醒來的早上,唯有這抱夢入懷的浴缸,唯有這不用費心等候的花開,唯有這愛想誰想誰的自在,不可辜負……

多好看,每一家都藏在輕輕來去的雨水和花草樹木裏麵。

多溫暖,每一個黑瓦屋頂上都輕輕坐著白色的炊煙。

媽媽的睡蓮

那天早上,是個特別的早上。

金黃的鬆木柴爿,金黃的火苗,黃金一樣安靜貴重的炊煙嫋嫋的晨間時光。

天剛微亮,媽媽已在為全家做早飯。黑黑的鐵鍋,白白的米湯,翻滾著的玉色紅薯片。鍋鏟輕攪起一廚房纏綿的水蒸氣。滿櫥青花的碗碟,被早起的粥香叫醒。

趁著家人未起床,媽媽趕緊又拿了掃帚出門掃地。一天掃幾遍的地上其實不見塵也不見土,有的隻是零星落葉,和也許是昨夜在花樹上翻身幅度過猛不慎跌落的花瓣。說掃帚去打掃,不如說是去赴花葉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