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如果你來了,春天就可以不用來了
春天,大地上都是喜事。
鞋印。花徑。書信。農具。微笑。都通向美好。
似乎看見你來,提燈而行,穿過雪白的梨花林,穿過明黃的油菜地,穿過青綠的麥苗田……
誰都無法對春天說不。但如果你來了,春天就可以不用來了。
春 喜
親愛的:
春天,大地上都是喜事。
鞋印。花徑。書信。農具。微笑……
在這四月,都通向美好。
沒有什麼能對春天抵死不從。
人間草木不能,你我,也不能。
天亮醒來的,都是按也按不住的嫩芽初綻般的新。
棉紙畫出了紙鳶。柳枝寫來了甘霖。
白薔薇夜夜拄香散步。月月紅天天倚醉淺寐。
不問黑夜白天,每一片葉子,每一枚花瓣,每一陣小風,都春天得那麼認真。
山坡站得再高,春風也會穿過明月鬆間,緩緩漫上坡頂,水袖起落,翻紅覆綠。
林子防得再嚴,春花也能夾著花影板凳,瞬間坐滿枝椏,百媚簇擁,千香雲集。
院門關得再緊,春心也會偷著翻牆跨籬,借著花樹表白,一廂情願,癡愛纏綿。
銅鎖管得再寬,春事也敢大聲昭告天下,吉日席開千桌,霞帔鳳冠,春分穀雨。
春天,每一天,都會有喜事,老天爺一定會分發下來的。
屋東邊的阿紅家的櫻花開成一片雲了,她說備了小席讓我抓緊去看一眼,不然一兩天就謝了,再看就得等明年了。這樣的邀約得配上不醉不歸才合適啊,第一次覺悟不會喝酒真的是一種罪過,不說對不起女友的盛情,就是花也對不起啊。
家裏的芍藥花好看得要人命了,得趕緊通知那些不要命的姐妹們,備注包賞花包喝新茶包享私房菜,就近的得令即私奔而至;像你這樣住得遠的,要嘛打個飛的來,不然隻能等我手書一封解個饞了。
東山上的一片野紫藤花把半邊天都染紫了,爸媽老惦記著想去移一棵來家養,要是在一架紫藤下翻書,時光都會是幽紫幽紫的吧……
最欣喜,春天又幾十年如一地包裹好了我的綠房子。綠藤如帳,由天及地,極美。沒有語言能說得出的美,看見了一定會舍不得走開的美,很多年以後想起來了還要讚歎不已的美,我每年最期待最自豪的美。綠房子會一直由淺漸深地綠啊綠到秋天,然後一夜醒來突然層層疊疊萬萬千千的綠葉都變成了紅葉,綠房子轉身間成了紅房子,美得讓人無法呼吸。
春天就是這樣,猶如打開了許多的雕花箱籠,倒出來都是玫紅翠綠明黃煙紫的古典春意,那些盤扣裏的情懷,是一個人的質地和精神,是一個村莊的炊煙和地氣。
春天就是這樣,猶如一麵新磨的銅鏡,每個人在裏麵看到自己喜歡的良辰美景。
春天就是這樣,猶如卸掉了所有的窗框和門扇,讓所有的向往自由來去,誰願意怎麼想誰都被同意。
我願意,用整個盛大的春天,做一件最美的事,為我在乎的人。
我願意,用今生所有的春天,做同一件最好的事,為我愛的人。
你來嗎?啥時來?
蘇
立 春
春天,起立。
2月4日06點03分。
歇了轎子,打起轎簾,蒙著蓋頭的花草樹木微微欠身,青蔥的鞋底輕輕落地。
也許是昨夜翻身時忘了掖緊被角。麥苗過年新上身的小綠襖露出了一角。
臘梅香車將行,隨身箱奩差不多收拾停當。紅梅的胭脂水粉顏色正好,迎春花已在池塘邊臨水梳妝。
從今天開始,春天站在每一個路口,每一個村口,每一個門口,迎接親愛的花朵們遠道而來。
從今天開始,花朵進入春運,乘著草的根須,乘著樹的枝椏,乘著山的緩坡,趕赴一台花團錦簇的大戲。
每一個花苞都是一件樂器,在很靜的夜裏,很靜的心才等得到,趁著花瓣虛掩時偷溜出來的花香如何微醺地揉弦運弓。
每一棵花樹都是一個睡著的童話,在天亮之前,總有三兩句美好站上枝頭,任春風以羊毫溫柔落款。
池塘裏,一雙大白鵝,原是年夜飯的下酒菜,卻因全家人的一致舍不得而安然過了年守了歲。啥也不知道的白鵝在水麵自得悠遊,優雅如油畫裏的天鵝,神仙眷侶的畫麵,特別適合做一張關於春天告白的明信片。
知道有很多新的日子要來,歡喜的要來,悲傷的也要來;完美的要來,缺憾的也要來;愛要來,恨也要來。
那就來吧,所有的。每一天,都好好過,好好愛。
不 遇
聽說芍藥美,一隻蜜蜂慕名從鄰村趕來探訪。
沒想到雨也跟著來了。忘了帶油紙傘,也沒顧上拿竹鬥笠,偏偏芍藥家又晴耕雨讀閉門謝客,所有的花朵都關好了花瓣。俊朗的蜜蜂隻好忙忙地在層層疊疊的綠葉間翻來翻去,莫非是想找一朵重重花門虛掩的花墅,還是想找到一片肯滿懷柔情地收留自己的葉子?
看他那慌亂可愛的樣子,忍不住在花旁支一鋤柄,佯裝無心地掛上一件蓑衣。大約那蜜蜂也是讀過詩書,也懂得斜風細雨不需歸的意境,馬上就撣撣翅膀上的雨水,安靜地席葉而坐,守在一朵芍藥的花窗下,聽花鋪紙研墨,聽火烹水煮茶,聽風翻書填詞……
不知道那雨是啥時停的,也不知道那蜜蜂是啥時離開的,隻知道那是個緩慢而微醺的下午,有一朵芍藥花被一根絲線繡在了時光的金帛上,而懷念,是繡架,是展框。
可惜無從問,那蜜蜂,若有一天記起了,這個訪芍藥不遇的夏日,是不是,遺憾裏也會有隱約的,歡喜。
明前茶
綠琉璃般,第一盞明前茶。
感覺是剛用一管雪白羊毫蘸綠墨寫就的一首七言絕句。或是一絕世青衣水袖輕揚的一支驚鴻舞。
是用來吟誦,聆聽,聞香,賞色,唯獨不是用來喝的。誰能舍得喝下那樣醉人那般銷魂的賞心悅目的一抔綠呢?
午後,暖陽下,或者微雨中,明窗前,就著或遠或近的青山、茶園,與一盞明前茶拱手對坐,每一寸時光都是蔥綠的,澄澈的。
那列轟隆而至的叫作春天的火車在一縷嫋娜的茶香前戛然而止,慵懶地盤桓數日後,開始馬車般的緩慢時光,各種新調製的顏色,沿著車轍,湮染了道路兩旁的田野,又漫上了緩坡和山崗。
而明前茶,就如春天的第一個郵差,把江南小村某一座茶山上某一棵茶樹的一枚念想,帶去了遠方。那芽尖在一杯沸騰的水中緩釋而出的綠,是愛情的傾訴,是親情的慰藉,是友情的問候,反正都是這春天第一撥席卷而至的惦記。
偷得片刻閑,就著幾塊手工花生酥,小口小口地呡飲春日良辰,三水過後,茶湯漸淡,卻感覺每一根骨頭每一個毛孔都透著淺淺的水綠,且有了微微蕩漾的醉意。才知道,茶也是會醉人的。
每年,媽媽都會在清明前親手采一些剛破梗而出的嫩茶,由爸爸在柴灶的鐵鍋裏精心調教。那采回的小而勻稱的新茶芽尖會在媽媽溫熱的指間作短暫停留,再在竹編的簍子、籃子或匾上稍稍歇息,平複離枝的心緒,收拾自己的妝容,或安置好我們看不見的剛置辦下的春天的細軟。然後,在爸爸的手和鐵鍋、柴火的成全下,新茶把青蔥翠綠的顏色和草本的香封存在了扁扁、幹幹的小茶葉片內。出鍋,散了餘熱,封了牛皮紙茶葉袋,在放了生石灰的缸裏窖藏。然後,開缸,自飲,或是送人。這製茶的過程,是一項勞作,也是一個儀式,那茶葉經了手工的反複翻炒、揉撚,茶香自指尖彌生,絲縷相纏,直至滿屋繚繞,春天也在那一刻漸入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