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在城市顛仆謀生,在鄉村散淡生活
一到周五,我就打劫似的收拾了細軟,奮不顧身地衝出內環高架國道,跟著綿延的青山,追著飛逝的綠樹,向著小村飛,懷揣著一顆企圖永不回頭的私奔的心。
常常是月光遍地,我才進村。靜謐燈光,無人村路,繈褓般疼人地,迎我。一路提著的心情,在吸入第一口清甜的小村製造的空氣時,終於落榫般,一聲脆響,歸位,合一。
這樣的夜晚,每一分鍾都舍不得睡,每一秒都似銀子一樣貴重,恨不得都壓在箱底,攢著,慢慢花。
秋安
親愛的:
原諒今年的桂花茶沒有去年的香。
因為第一茬桂花剛開時趕上下雨了,受了驚的香順著雨絲滑到地上,跟著青苔,認著石板縫,沿著草根,躲到很深很遠的地下去了,錯過了。
早早地,媽媽就洗好晾幹了黑釉大缸;爸爸買來了新鮮的生石灰,垛柴般一塊疊一塊地鋪了半缸;來自高山上的茶葉身形窈窕﹑汁水豐釅,從春天就開始在樸素的牛皮紙袋子裏微笑著在等。一切美好準備就緒,隻等良辰吉時桂花“花拆”那刻,請香入甕,封缸。茶葉與花瓣相擁窖藏,佳偶天成。然後,再過七天,或者八天,就可以開封見茶了。那桂花的香和茶葉的香如經緯相織,難舍難分;那桂花的明媚和茶葉的俊朗如佳人才子纏綿成戲,珠聯璧合。唯有一杯沸騰的好水,能在呼吸間還原出桂樹掩映茶樹滿坡的水墨小村,能在回眸裏喚出一台水綠馨香的好戲。可惜,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雨,讓一番美意等了又等。
今年的桂花茶是第二茬桂花做的。家裏的桂花每年都會開三次,開得平平仄仄很押韻,香得具具體體很雅致,但是,意念中,一茬一茬留香漸弱。如果趕上晴好天,頭茬桂花入茶大約八字最合,恰到好處的香,賞心悅目的香,值得年複一年的等。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雖然陽光很好,雖然手工是一樣的,雖然滿村仍是香氣襲人,但二茬桂花入了茶,總覺得不如往年的香。
好在和爸媽一起做桂花茶的心情是一樣的,桂花茶裏的心意是年年如一的。那茶湯裏銘刻的綠,那杯盞裏微漾的香,可以雕刻時光,可以承載念想。
好在小村的炊煙是一樣的,清甜的空氣和清朗的陽光是一樣的。想象你喝著這小村的桂花茶的心念也是一樣的。
心在,念在,什麼都是美好的。
惟願每一個日子都美好,每一杯茶水都美好。
惟願時時安穩。
蘇
媽媽在看
天地間,有那樣的愛,如高古之琴,不動弦,不出音,卻令草木低眉萬物莞爾。
媽媽在看。是一位姓孫的朋友的一則小文的題目。很喜歡。
朋友寫了一件小事,說的是有一天深夜他在樓下停好車打開車門時,突然聽見媽媽在樓上喊了句“還沒停到位,多占了地方了……”他才終於知道,原來媽媽不僅在她每天早上開車出門時會在樓上目送她,還會在夜晚點燈目迎他回來,而且還會因為兒子哪怕是偶爾停車時的失儀失德之舉心懷愧意寢食難安,因為媽媽覺得兒子的不端都是自己的失教。從此以後,無論是在哪裏,他再不會亂停車了,因為他在哪都會覺得媽媽在看。
老聽說,人在做天在看,其實媽媽就是孩子的天,隻要想到自己做什麼都有媽媽在看著,想到自己有任何做得不好的都會讓媽媽不安,是不是就會遇事三思而行不敢輕易失儀失德呢?或者說,有怎樣的天,就有怎樣的天下吧。
媽媽對我們的早晚守望是因為牽掛,媽媽對我們一輩子的守望是教我們如何做人。
媽媽在看,再累不說苦;媽媽在看,再難不氣餒;媽媽在看,再富不忘本;媽媽在看,再窮不卑怯;媽媽在看,走正道,懷善念;媽媽在看,好好愛,穩穩行。
對媽媽最好的愛,就是讓她不擔心,就是盡可能多地早晚出現在她的眼前,就是每天給她打個電話聊些閑話,就是帶她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去你也想去的好地方,就是讓她知道你每天在做些什麼並偶爾讓她為你不太累地做點什麼,就是不和她頂嘴不對她發脾氣依她順她,就是高高興興地陪她逛街陪她看戲陪她說話,就是一個人在外也要好好吃飯快樂生活不被人傷害不被人委屈,就是送她最好的護膚品最優雅的珠寶最漂亮的衣服最大牌的香水等等一切女人喜歡的好東西,雖然她一直知道但她終身享有被不斷告知“媽媽我愛你”的權力……
其實,我想說,媽媽,從今天開始,換我看著你……
麻 雀
微雨後,在村裏閑走,難得地看見了麻雀。
大概是剛才沒來得及躲雨,也無處借雨披,小麻雀這會兒正在青瓦老屋的屋脊上晾她淋濕的羽毛大氅呢。
在清水洗亮的瑩白色天幕上,小麻雀像小腳上裝了彈簧,絨絨的一小團,小得意地一縱一縱地在瓦背上並腳蹦著,每一步都像落在天地間看不見的琴弦上,可惜那樂聲我聽不見。那輕拂過屋脊的晚風能聽見吧?那瓦縫裏忍不住小滾著綠出來的青苔能聽見吧?那還沒來得及從瓦背上起身逃走的雨絲能聽見吧?一定很好聽吧?
想象中,麻雀最適合住在童謠裏,最活潑最朗朗上口的一句,被滿村的孩子田頭地角地嚷嚷著,歡天喜地。或者,麻雀也可以住在童話裏,許它們一個朱鹮的前生來世,讓某一個王朝認領,成為刻在石上畫在旗上的惦記。
可是,麻雀好像就是喜歡住在炊煙嫋嫋的小村,就是喜歡挨著有農具、穀倉、柴堆的人家住。天沒亮它們就起床了,這個時候的整個村莊都是它們的,路也空著,樹也空著,籬笆空著,就由著它們歡喜了。趁著屋內人還沒點燈推窗,它們在落花鋪地的院子裏有序地聚集,如在金鑾殿早朝,可惜我無法知曉那草垛的龍椅上坐著的是哪位俊朗的雀王,也無法辨別它們的奏折上會寫些什麼,但我可以感覺到,這樣的早晨,可以原諒一切過往,放下一切不甘,每一寸,都是清水一樣的明媚時光。
有麻雀梳妝的屋簷是美麗的屋簷。
有麻雀側身飛掠的村莊是溫暖的村莊。
有麻雀一起好好過的年才是五穀豐登的年。
麻雀在,故鄉在。才心安。
木門栓
珍藏了一根木門栓。
是從一根木頭上直接取來的一段,別在兩扇木門背後,就把黑夜推出了屋,把燈光、灶火留給了屋內的柴米油鹽,留給了桌上的筆墨紙硯,留給了煮茶的鐵壺和淘米的米籮,留給了針線活,留給了書;把整片墨藍色絲絨般低垂的夜空留給了屋外的小院。
木門栓就是家的守護神,是屋內和屋外指木為盟的契約。門栓上板後,一板之隔的兩邊相對拱手,然後轉身互不幹擾地各自安身入夢。天亮之前,幾乎沒有什麼會來驚擾門栓,想進屋的就坐在門前台階上等,不敲門,不走動,星光也好,柴禾也罷,就算是花香,也是一樣。
也曾經青蔥年少,木門栓也有過倜儻俊秀的時光。滿山的樹木都是他的家人或親戚,風一吹呀,全家都輕輕隨風作揖,謙謙君子,無人忍欺。
也曾經千葉飄飄,綠衣看厭換紅袍,立盡春夏秋冬,隻等夢裏飛來輕輕一抱,前塵撣盡,為樑為棟。
也曾經寒山獨立,卷一襲白雪裁衣,牽千丈雨絲納鞋,隻等吉日良辰彎腰禮成,風雲俱淨,為門為栓。
一根門栓,如一朵甜睡的火焰,也如一句安穩的注釋,在虛空裏真實而安靜地存在,給需要的人以慰藉或輕輕一扶。雖然不長一片葉子,有念想在心,也是揮霍不盡的蔥蘢翠蓋的時光。
家裏的這根木門栓已快30年了,是爸爸親手從山上領回家的。來了就不離不棄,也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走一步路。天黑抱緊門腰,天亮袖手門後。一直守著我們的家,守得我和妹妹長發及腰,守得爸媽青絲染霜,守得奶奶等著了四世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