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暖而生06(2 / 3)

無論身在何處,每天,每夜,我都聽見小溪流淌的聲音,那麼好聽,那麼好聽。

匠 人

從前,在鄉村,最受人尊敬最被羨慕的,就是手藝匠人了。

像鳥,他們乘著一門手藝的翅膀,自由地翻飛在村村鎮鎮,偶爾歇在青瓦的樓台,或是稻草的屋簷。他們讓生活的日常有了禮製的加冕,讓普通的工藝有了藝術的嬗變,讓人生的重要時刻有了儀式的見證。

那時候的匠人大都讀書不多,手藝都靠師傅經年累月的言傳身教,但千萬別欺負他們,因為欺人自欺,最後吃虧的不一定是他們。匠人吃百家飯,見百樣人,識百般事。淳良或狡黠的麵相後,是一顆被繽紛世事曆練得睿智的心,一定要相信他們有四兩撥千斤的回擊能力。

依稀記得,給姨娘做過箱櫃嫁妝的木匠,給外婆鋦過青花碗的鋦瓷匠,給寂寞素麵的家具畫上鳥語花香的油漆匠,把搖曳多姿的竹子變成端莊賢淑的竹籃子竹筐子竹篾席的我們村的篾匠,把一堆板子輕輕一攏就可圍成滴水不漏的木桶木盆的隔壁村的箍桶匠,還有專門調教炊煙如何嫋娜的專砌柴火灶的泥水匠,專業負責讓女子高興的打製戒指耳環項圈的首飾匠,到處追花放蜂予人蜜甜而自己卻過得苦哈哈的蜂匠,以及似乎一朵雲都可以做成旗袍的裁縫和一缸水上都可以繡出風花雪月的繡娘……

似乎傳統生活的日常所需的方方麵麵都有出色的匠人掌管,他們都懷揣著一個輕易不外傳的手藝秘方,並藉此辛苦而從容地生存。而平常人,隻需付出約定俗成的工錢,就可以請他們帶著手藝來雪中送炭或是錦上添花,讓一間空曠寂寥的屋子因為那些帶著手溫的器物的到來而溫潤而生動起來。

而那些手工造就的器物,會跟隨一家人很多年,一張八仙桌可能坐過有福的四世同堂,一隻鋦過的舊碗可能成為永遠的念想,一隻奶奶輩陪嫁的樟木箱可能當作了鎮宅寶物,一對絞花銀鐲子可能是最好的代代相傳的愛情信物……

那些過去了的曾經明媚曾經動人的光陰,都沉澱在匠人的手藝裏。

而這些,都在遠去,都在消逝。那些緩慢靜美的鄉村時光,正被狂奔的文明揚起的塵囂一寸寸淹沒;那些雞鳴樹顛狗吠深巷的家園,在一間間空落;我們孤單守望的父母,我們年年退守的田園,我們被草木鳥魚慰藉的童年,我們生活中曾經不可或缺的傳統手藝和匠人,都在被忙於前行的腳步不知不覺地淡忘。

風一樣低徊的不舍。風一樣去了又來的懷念。風一樣難留的舊時光。

小 村

哪都不去。

我就待在小村。

小村是個大家庭,三十幾戶近二百口人,藏在山穀裏。每一家都是新房子,都有地、有山。門前綠草花樹,還有自由奔跑的雞和狗。

一大早上,相鄰而住的阿娥姨娘就烙了獨家秘方鹹菜餅、蒸好了酒釀饅頭,熱氣騰騰地把我從夢裏叫醒;親愛嫂子做好了侄女送到枕邊的野菜餃子有淡定從容的閨秀氣質,餡料鮮美形製婉約,有著舉世無雙的幸福味道;舅媽、月琴阿姨又拿了有錢也買不到的家養的土雞蛋來,個頂個的小家碧玉,乖乖地坐躺在手編竹籃子裏,每次吃著感恩著都為無以為報而惴惴然;有點好東西都拿來和爸爸分享的誌林舅舅又送來了一人半高的果樹苗,還和爸爸一起種在了院子裏;桂雲姐一大早扛了兩棵香死個人的白蘭花樹悄悄放在了我門口,我恨不得把它們種到閨房;妹妹又帶來她婆婆的史上最好吃的自製番薯幹,和嫂子、姨媽立馬瓜分了以防被偷吃各自密藏;巧手的金鳳油炸的麵點像花一樣好看,送到我的三樓書桌上還熱熱乎乎;青菜啊蘿卜啊玉米啊豌豆啊,經常從別家的菜園子裏腳不點地地就跑到我家廚房門口,想說句謝謝也找不到人……

小半個村都是親戚。散步時碰見三叔叔,說身體小恙的三嬸嬸好多了,能在門口掃掃落花了,這是多麼好的消息啊;舅舅家要搬新房辦上梁酒了,拋饅頭的時候一定要去多搶幾個沾沾福氣;姐姐姐夫家的老青磚民國範兒宅子就等掛窗簾點燈入住了,表妹菲菲要嫁給帥氣的甜甜妹夫了,一家的喜事也是全村的喜事呢,喜事排著隊上門的小村才是茶暖飯香有情懷有憧憬的熱乎乎的故鄉……

村裏一年四季都很熱鬧,每家房子都住了共享天倫的幾代人。村裏人都很戀家,老的少的很少出去工作,大都在村裏或附近創業做個小企業主或打個工,錢不算很多,但夠一家生活。僅有的幾個在縣城省城上班的,比如我這樣的,一到周末就自覺地出現在村口,就算在城裏置辦下了一席之地,也從不以城裏人自居,都覺得能做小村人最光榮,生怕回來少了會被取消村民榮譽稱號。

朋友來了小村能住很久,住很久是因為舍不得走,舍不得走是因為認了是夢裏尋它千百度的前世故鄉,因為覺得每一寸空氣都跟自己很熟。

一個別處很難見到的美麗優雅安寧的小村。

一個別處很難遇著的沒有被歲月滄桑的小村。

一個別處很難複製的溫暖傳統又現代的小村。

我的小村。

一輩子,小日子

一輩子,說起來意味深長,也就是過眼前的小日子。

幾十年的時光,翻箱倒櫃,不過是一些不知不覺攢下的溫暖、細碎的小時光,有的是因為舍不得忘,掘地三尺也要找回來,怕忘甚至願意編個目錄刻在心上;有的是因為想忘也忘不了,沙子掉進嫩豆腐裏般揀也揀不起扔也扔不出去了。

其實很多人還不一定有像樣的箱櫃,有的也可能隻是小壇小罐小碗小碟,盛著喜盛著憂盛著千般纏綿盛著萬般決絕,那些終是在碗裏塵埃落定,終於皈依家常馨香的人間煙火,氤氳著每一個平常卻是唯一的日子。

常常被春日裏的一莖野草打動,它的不依不饒地向四周蔓延新綠的勇氣,那恣意,那癡纏,那不管不顧席卷而來的執拗,是怎樣的信念或愛意,給了它那麼大向前翻滾的力氣和決心。在它麵前,我常常有瞬間老去的幻覺,它讓我看見自己極力掩飾的怯懦。

生命從奶香裏啟程,在飯香裏繼續,以24個節氣為一個計量單位,滾動向前。在人的聚散裏,在植物的枯榮裏,在春花秋月的更替裏,不斷與新的自己相遇,不停地與舊的自己告別。誰都一樣。

既然一輩子在手,紮紮實實地砸在自己手裏了,總要盤算著發生一點什麼有意義的事吧。或者說活著總得有個說得響亮又可以唬住人的人生目標吧?再或者,總要嚐試一點小出格的事吧,比如回腸蕩氣感天動地的愛一回,大樂大慟亦無怨無悔,但要拿得起放得下且不傷心傷骨;比如為真愛私奔一次,但限於5公裏方圓內限半天時間,最好不傷及無辜,又能確保自己能全身而退;比如裝作義無反顧地說走就走出遠門一次,當然是不關機不斷電地玩幾天就主動回家……反正是不瘋魔片刻,算白來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