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民國13(3 / 3)

蔣先生說:“為什麼呢?你說給我聽。”

我說:“正像個唱戲的,在我上台麵前要我不唱是很容易的。如今已經粉墨登場,打鑼鼓的、拉弦子的都已丁丁東東打了起來,馬上就要開口而唱,台下觀眾正準備喝彩。你叫我如何能在鑼鼓熱鬧聲中忽而掉頭逃到後台去呢?我在華北、南京都已組織了競選事務所,何能無故撤銷呢?我看你還是讓我競選吧!”

蔣先生說:“你還是自動放棄的好,你必須放棄。”

我沉默片刻說道:“委員長,這事很難辦呀。”

蔣說:“我是不支持你的。我不支持你,你還選得到?”

這話使我惱火了,便說:“這倒很難說!”

“你一定選不到。”蔣先生似乎也動氣了。

“你看吧!”我又不客氣地反駁他說:“我可能選得到!”

蔣先生滿麵不悅,半天未說話。我便解釋給他聽,我一定選得到的理由。我說:“我李某人在此,‘天時’、‘地利’都對我不太有利。但是我有一項長處,便是我是個誠實人,我又很易與人相處,所以我得一‘人和’。我數十年來走遍中國,各界人士對我都很好,所以縱使委員長不支持我,我還是有希望當選的。”

蔣先生原和我並坐在沙發上促膝而談。他聽完我這話,滿麵怒容,一下便站起來走開,口中連說:“你一定選不到,一定選不到!”

我也跟著站起來,說:“委員長,我一定選取得到!”

我站在那兒隻見他來回走個不停,氣得嘴裏直吐氣。我們的談話便在這不和諧的氣氛中結束。

蔣先生是有名的威儀棣棣的大獨裁者,一般部下和他說話,為其氣勢所懾,真可說是不敢仰視,哪裏還敢和他吵嘴。但是我則不然,他有時說我幾句,我如認為他沒有道理,就頂還他幾句。所以蔣先生誤以為我對他不服從,因而對我時存戒心。

這真是一幕精彩的好戲。一部民國史的政治風格都表現在裏麵了。其實,李宗仁競選的不過是沒有實權的副總統,撐死了也就贏得一個空空的戰略位置而已,作為政治家,蔣介石應該讓李宗仁一起分享權利,但他沒有這個度量,甚至讓他人分享榮譽都不答應。選舉是他經營的一場大戲,本來導演得很光鮮,但李宗仁的加入讓他越來越心煩,一步步回到了袁世凱、段祺瑞之流操縱選舉的老路上去了。

既然不能阻止李宗仁參選,那就隻好阻止他當選。盛怒之下的蔣介石還是沒把李宗仁看在眼裏,他發動了國民黨的全部戰鬥機器,強推黨內的最強棒孫科出山,與李宗仁一同競選副總統。這位孫科先生占著一個天生的便宜——孫中山的獨子,但和李宗仁比起來,還是顯得嫩了點。把孫科推到前台凸顯了蔣介石手下的心腹人馬已經沒有多少真正的大腕兒了。

孫科本不想爭副總統這樣的虛位,他本人正擔任立法院長,謀求連任是最好的選擇,但總裁有難處,他也隻好硬著頭皮出馬。

外界當然不知道高層內部的爭吵,但從人員的調配已經頗看出些端倪。好戲就要登場,媒體當然要大肆宣傳。受到鉗製的輿論不能把蔣介石怎麼樣,但對孫科卻沒那麼膽怯,媒體幾乎一邊倒地傾向李宗仁,這一方麵是李宗仁的個人影響力使然,另外一方麵也是民間把對蔣介石的怨氣順勢發到了孫科身上。蔣介石的出手適得其反,他把李宗仁的氣勢更提高到李本人本來達不到的高度。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蔣介石使出了最後的看家本領,這也是北洋軍閥們慣用的招數:武力恫嚇、流氓騷擾、金錢賄賂。支持李宗仁的報紙被砸,國大代表被騷擾,一時間首都南京被搞得烏煙瘴氣,民主的氣氛全無。人們仿佛又回到了被蔣介石聲稱打倒的北洋軍閥時代。

但是,時代畢竟不同了。國內外輿論給當政者的壓力要遠遠超過當年。蔣介石還是無比珍惜這一次顯示民主的機會。李宗仁陣營看透了這一點,也順勢使出了一個妙計,倒逼蔣介石收斂:

孫科的幕後人至此已覺得不用非法手段搶救,孫科必落選無疑。因此凡可動員活動的機關,如黨部、同學會、政府機關、憲兵、警察、中統、軍統等一齊出動,威脅、利誘、勸告更變本加厲。甚至半夜三更還到各代表住處去敲門訪問,申明總裁之意,從者有官有錢,違者則自毀前途。國大代表不堪其擾,怨聲四起。

二十四日晚我的助選團也開會討論此事。大家認為蔣先生和他的股肱們這種作風跡近下流,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我自己卻認為反正當選已無問題,就讓他們去胡鬧好了。黃紹竑說,事情恐不那麼簡單,我們如不加阻止,說不定要鬧出血案來。我們討論到深更半夜,黃紹竑最後乃提出一項他叫作“以退為進”的戰略。由我本人聲明所受幕後壓力太大,選舉殊難有民主結果,因此自願退出競選。

照黃的看法,我如退出,孫科和程潛為表示清白,亦必相繼退出。我三人一齊退出,選舉便流產了。蔣先生既不能坐視選舉流產,隻好減輕壓力恢複競選常規,則我就必然當選。

二十五日我便以選舉不民主、幕後壓力太大為辭,聲明退出競選。消息一出,果然全國輿論大嘩,支持我的國大代表,尤其是東北代表們,無不氣憤填膺,認為最高當局幕後操縱,破壞民主,孫科如當選亦無麵目見人。孫科為表白計,亦於翌日退出競選,程潛亦同時退出,國民大會乃宣告休會,延期再選。

蔣先生不得已,隻好將白崇禧找去,要他勸我恢複競選。蔣說:“你去勸勸德鄰,我一定支持他。”

最高當局既已軟化,底下的人也就不敢過分胡鬧。四月二十八日國大恢複投票。我的票數仍然領先,孫科遙落我後,程潛票數太少,依法退出。原投程潛票的乃轉投我的票。二十九日四度投票,我終以一四三八票壓倒孫科的一二九五票,當選副總統。

李宗仁的這一招夠狠,也夠險,稍一不慎就會被蔣介石吃了豆腐。但是,對局勢的正確判斷讓他們敢於走這一步棋。他們終於贏了。這是蔣介石不願看到的結局,但這個結局卻實實在在增加了整個選舉的民主含量,作為政治家,他本應該為此高興才對。

李宗仁如願拿到了他期望中的絕佳戰略位置。在當選副總統後的第二年,也就是1949年,國共戰爭形勢急轉直下,蔣介石剛剛到手的總統職位因軍事、政治的全麵失敗而動搖了。在外界的指責聲中,他被迫辭去了總統職位。按照憲法,總統缺位時,副總統代理總統職務,李宗仁以最恰當的理由拿過了總統頭銜。如果沒有當初的決意競選,這個職務可能是他永遠也得不到的。

李宗仁算得上是比蔣介石開明的政治家,但全國局勢的變化讓他不再可能有任何作為——除了享受末代總統的最後一點“光榮”外,他沒有得到任何實質的東西。

李宗仁過了幾個月的總統癮之後黯然離開了,在把剩餘的一點政務交給閻錫山之後,他出走美國。令蔣介石惱怒的是,李宗仁並沒有聲明辭去總統職位,所以從法律上講李宗仁仍然是總統,這讓急於重回前台的蔣介石做起事來很別扭。即使失敗了,他也不能推翻自己親手導演的選舉結果。

蔣介石想了各種辦法讓李宗仁回到台灣辭職,可李宗仁也用了各種辦法來搪塞。最終,蔣介石想了一個公然的流氓辦法,搞了一個“複行視事”的名目。這個名堂在古今中外的政治史上都是沒有的。為了表達對這種“天才”式發明的輕蔑,時任美國總統的杜魯門特地在會見“養病”的李宗仁時稱他為“總統”:

我與杜魯門的會麵並未因蔣的“複職”而變化,杜氏給我的信函仍稱“總統先生”。有好奇的新聞記者問杜魯門對我如何稱呼,杜說:“我以總統身份請他,我就應稱呼他為總統。”記者又問他對蔣介石如何稱呼,杜說:“我和蔣介石尚無往還!”

3月2日我自紐約乘車抵華府,隨即赴杜氏宴客的白賴爾莊午餐。顧維鈞聞訊,也臨時飛回華府。在初次會麵介紹禮節上,顧維鈞承蔣意旨,企圖以“副總統”一詞作介,為國務院執事者所否定。顧氏始被迫改用“代總統”為介紹詞。

杜魯門請客用的是一張圓桌。我坐於杜魯門與艾奇遜之間,甘介侯坐於杜之左,美國防部部長約翰遜與顧維鈞則坐於對麵。杜氏致歡迎詞後,按外交禮節,應請顧大使翻譯,然杜氏一反常例,卻請介侯翻譯,終席未與顧氏交一言。

其實蔣介石自己也覺得“複行視事”這種名目有些不妥。要想真正廢掉李宗仁的總統名分,隻好重新召開國民代表大會選舉下一屆總統。在台灣的蔣介石當然能很容易地辦到這一點。於是直到1954年,這樁總統公案才終於了結。1948年的大選的成果也終於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