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萬箭穿心(3 / 3)

這一日,天陰沉沉的,雲是讓人昏昏欲睡的灰色。

蘇年睡了個很長的午覺。夢裏她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兒,長得粉雕玉琢,清秀可愛。霍子安抱著女兒溫暖地笑著,父女倆長得像極了。

蘇年醒來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她覺得胸悶,披衣出去透氣。推開門,看見師父百裏漠長發披散一身白衣,背對著她站在院子裏。

他手裏拖著一把長劍。

蘇年感到很不安。師父已經很久不拿劍了,今天這是……

百裏漠轉過身,朝蘇年苦苦一笑:“小年年,出來混,遲早要還啊。師父躲了這麼多年,他終究還是找上門來了。”

蘇年問:“誰?”

百裏漠閉了閉眼,吐出兩個字:“落商。”

落商,那個美麗女人的兒子。他當年親眼目睹母親慘死,這份仇恨,大概已在心裏發酵了很多年。

今日怕是凶險。

蘇年的心沉到穀底,卻還輕鬆地笑道:“師父,拿你的萬箭穿心幹掉他。”

百裏漠道:“我不夠無情。”

他轉身向院外走去。

深山裏安靜的院落,隻有寒風吹枯枝的簌簌聲。一切都太平靜了,蘇年感受不到任何殺氣,仿佛那個落商並沒有來。

她跟在師父後麵,出了院子。

長長的青石階下,一個黑衣男子負手而立,廣袖隨風飄揚,俊逸的側顏如玉刻般完美無瑕。

聽到百裏漠的腳步聲,他轉過頭,從容道:“百裏大俠,見你尊容一麵真不容易。”

百裏漠撓撓頭,“老夫膽小怕事貪生怕死,聽到你落商的大名,魂兒都嚇飛了,打不過隻好躲咯。”

男子搖頭笑道:“當年你殺我母親時,可威武得很呢。”

百裏漠咧咧嘴,風輕雲淡地說:“因為她該死啊。”

男子也不生氣,仿佛這時才注意到百裏漠身後的蘇年,清澈的目光望向她,俊顏輕展,恬淡笑道:“念念,別來無恙。”

百裏漠回頭看看蘇年,“咦,你們認識啊?”

蘇年一點也不想說話,她此時鬱悶至極。

落商,她以前一心想跟他學萬箭穿心的落商,居然就是……騙子霍子安。

躲來躲去,依然冤家路窄。

肯定是師父下山給她抓藥時被霍子安的眼線發現了,一路跟蹤找到了這裏。

師父真是老了,一點警覺都沒有。

百裏漠這時自己回過味兒來了,一拍腦袋:“啊對了!我怎麼給忘了呢?穆陽王後來當了皇帝啊,他的兒子不就成了王爺麼?”

他抱歉地對蘇年說:“小年年,原來落商就是靜王啊,為師還真沒把他倆聯係起來。”

蘇年更不想說話了,她快被自己這個師父蠢哭了。

“那麼……”百裏漠轉頭望著霍子安,舉起劍指著他,“為師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欺負我徒兒的小畜生。”

在這個立冬之夜,人跡罕至的琉山之上,江湖上曾經的第一高手和如今的第一高手開始了一場生死對決。

百裏漠當先發難,挑起一個劍花,攻勢急驟地殺向霍子安。

霍子安連劍都沒拿,不緊不慢地騰挪閃移。百裏漠密密匝匝的幾輪進攻,隻削掉霍子安的一段衣角,黑色的布料隨風飄起,被風一路吹著,居然落到了蘇年麵前。蘇年伸手接住,下意識湊到鼻子前嗅了嗅,沁人心脾的藥香,是他的味道。

過往美好再一次在腦海中走馬燈似地浮現。

蘇年狠狠呼自己一巴掌:蘇年,你真特麼沒出息。

百裏漠畢竟是老了,幾番進攻下來,動作明顯遲緩了一些。霍子安慵懶的眼神漸漸銳利起來,在一個騰身的同時,他從袖中抽出一抹流光,劃過濃稠夜色,向百裏漠劈頭斬去。

百裏漠也不是吃素的,用劍擋住霍子安的攻勢,腳下一掃,華光流轉,劍氣橫逸,激起一片塵土,二人的身形卷入夜霧中,化作了一陣風。

劍氣飛湛,浮光翩翻,一黑一白兩道掠影糾纏交錯,招式之快眩人耳目。

二人的劍式路數迥然不同。百裏漠的箭流劍法輕盈璀璨,跳脫靈動,劍花飛舞間亦不失毒辣陰詐。霍子安的劍法則極其詭譎,看不出路數,一招一式都簡單直接,狠絕淩厲,招招致命,不留餘地。

戰到酣時,二人連放狠招,每一擊都直攻對方要害,力圖置其於死地。

百裏漠體力漸漸不支,他明白再這麼不分勝負地打下去,自己很快就不是年富力強的霍子安的對手了,必須盡快使出最後的殺招。

他默念口訣,手中的劍輕盈一挑,化作萬丈流光,將霍子安的攻擊生生逼回去,同時劍花翻飛,大喝一聲:“看老夫的萬箭穿心!”

四周劍束陡立,如雨瓢潑,密密匝匝向霍子安瀉來,犀利鋒芒刺痛雙眼。霍子安一蹙眉,提氣躍起,飛劍橫劃,電光火石間隻聽叮鏘鏗然,數根劍束被劍氣掃開,斜逸而飛。

倒黴的是旁觀的蘇年。她抱著頭一路狂奔,才躲過被劍氣誤傷。

匆忙間,她回頭看了一眼戰場——霍子安擋住了百裏漠的萬箭穿心,隨即撩起劍光,一片殺氣騰然。

不知過了多久,夜色終於平靜下來。看來勝負已定。

蘇年倚靠在一棵大樹背後,粗粗喘著氣。她想知道結局,又不敢。

這場對決,落敗就意味著死。師父當然不能死。而霍子安……霍子安……她希望他死,但他若死了,似乎她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

“念念,出來吧,安全了。”

她聽到霍子安的呼喚。暗暗鬆了口氣,還好還好,他沒死。

可是,師父……

她心頭一緊,從大樹後跑出來,待得看清眼前的一切,腳步硬生生頓住了。

霍子安提著劍,意態安然地站在月色下。他的劍淌著血,劍下,百裏漠身首異處。

如同當年那個身首異處的美麗女子。

百裏漠沾滿血的臉上,竟帶著很安詳的笑容。

躲了一輩子,寂寞了一輩子,思念了一輩子,也許這樣的結局,正如他所願。

霍子安用萬箭穿心殺了他,是對這位曾經的第一殺手最高的尊敬。

霍子安望著蘇年,眸子裏落滿月華碎片,“你師父不適合用萬箭穿心,他不是無情之人。”

蘇年點點頭,“對,你才是真正的無情之人。”

霍子安笑了,用哄小孩的語氣對蘇年說:“念念,跟我走吧,跟隨我是最好的選擇。”

蘇年也“噗嗤”一聲笑了,“哈哈霍子安……”她笑得直不起腰,“難道我現在還有什麼利用價值嗎?哈哈……”

霍子安收了笑容,目光逐漸變得冰冷。他把劍遞給身旁的侍衛,用白絹子擦擦手上的血,淡淡道:“當然還有利用價值。你雖然沒了武功,但底子還在,我可以幫你練成萬箭穿心,到時候你去替我殺了那個老皇帝。”

“哦,那我有什麼好處?”

“到時候你想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

我想要你的心,你給得了麼?你是個連心都沒有的人。

蘇年忽然覺得很疲倦,她背過身,冷淡地說:“我不會跟你走,但我會練成萬箭穿心。你等著我,總有一天,我要去找你血債血償。”

背後傳來霍子安的歎息,聽上去竟有一絲壓抑的傷感。蘇年想,一定是她聽錯了。

“看來,我們終究是敵人了。”他廣袖一拂,轉身離去,留下一句話:“我等著你,蘇年。”

(十四)

這一等,就是兩年。

還是在當年刺殺霍子安的那片城郊樹林裏,蘇年攔住了靜王的車駕。

她提著穿心劍,站在蕭蕭落葉之中,身軀那麼瘦弱,卻似蘊含著無限力量。

霍子安透過馬車的窗紗望著那道身影。當年樹林裏初見她,就是這樣弱小又堅強、沉靜又強悍的美,讓他差一點就動情了。

是的,在他眼裏她是美的。她的直率,她的坦誠,她的天真,她的簡單,都是他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他與她都是殺手。而她保留了一顆幹淨剔透的心,他卻早已在陰謀與殺戮中迷失了自己。

霍子安喝退準備攻擊她的侍衛。他走下馬車,朝她笑道:“念念,都兩年了,我以為你把我忘了。”

“我比較笨,剛剛才練成萬箭穿心。”蘇年歪著頭眨眨眼,“靜王殿下的大恩大德,蘇年就是轉了世投了胎也忘不掉。”

“那甚好。”霍子安解掉外氅,從侍從手中接過一把劍,隨意挑了個幹淨利落的劍花,“來,讓本王看看你這兩年的成果。”

蘇年遲遲沒有動。她良久望著他,暌違兩年,他依舊是如玉君子、俊秀美彥,容止之間都那樣清絕出塵,充滿蠱惑人心的力量。

可是她的心,再也不會為他而悸動了。她終於可以平靜地麵對他,無情地殺掉他。

完成兩年前在這個樹林裏沒有完成的那場刺殺。

在他死之前,她還有一個問題想得到他的答案。於是她問:“霍子安,我們相處的那段日子,你有沒有片刻,哪怕是一個瞬間,對我是真心的?”

霍子安沉默了一下,說:“等你贏了,我再告訴你答案。”

他的回答讓蘇年終於失去了耐心,她手中的穿心劍如一道白日閃電,突然綻放在蕭瑟的秋天裏,如春陽一般璀璨,似夏雨一般猛烈。

劍氣彙聚,淩厲銳利的鋒芒直指霍子安,下一刻便要將他萬箭穿心。

畢竟曾是箭穀最厲害的殺手,即便失去武功,也絕對不容小覷。

霍子安容色沉靜,緩緩舉起劍,劍氣隨著劍尖的升起,漸漸在周圍凝聚。

他內力雄厚,劍術已臻出神入化之境,當今天下已經沒有幾個人是他的對手。然而細心之人可以發現,此刻凝聚在他周圍的劍氣並不穩定,如一片浮躁的霧。

這是持劍人心神不定的表現。

心亂,則氣亂。

聰明如蘇年,她立即注意到了霍子安的破綻,找準時機,果斷出手,登時劍氣迸射,萬箭齊發,向著霍子安襲去!

霍子安也立即出手,釋放出強大的劍氣。

兩股劍氣在半空相遇,膠著了片刻,霍子安這邊的劍氣突然強勁,蘇年漸有不敵之勢。

她正苦苦支撐,沒想到霍子安那邊的劍氣顫動了一下,突然間全麵潰散!

她的劍氣沒了阻擋,帶著淩厲的風,朝著霍子安飛射而去。

他沒有躲避,隻是望著蘇年,嘴角帶著一抹苦澀的笑。廣袖在風中翻飛。

“快躲開啊!”蘇年大喊一聲,她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口中喊出來的。

幾乎同時,她拚盡全力將劍氣回收,都說開弓沒有回頭箭,但她硬生生地,將那波襲向霍子安的劍氣拉了回來。

反噬的力量排山倒海,“砰”地一下打斷了她的穿心劍,將她整個人彈出好遠,落在鬆軟的落葉中。

霍子安愣了一下,扔了劍向蘇年衝過去。

“念念。”他小心翼翼將她抱進懷裏。

“唉……”蘇年唉聲歎氣,“我的萬箭穿心失敗了。最後一刻,還是動情了。”

霍子安苦笑:“我比你動情還早,劍氣全散了。”

他的劍氣從開始的不穩,到後來的突然潰散,全是動情惹的禍。

情動了心亂了,再也無法萬箭穿心。

“你這個道貌岸然狼心狗肺無情無義沒有人性的騙子,你也會動情?”明明是罵人,蘇年的聲音卻很輕柔。

霍子安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說:“見你第一眼,其實就動情了。”

當年,騙取她的心法可以有很多種手段,他心甘情願選擇了代價最大的一種——

出賣色相。

蘇年笑了,笑得咳嗽起來,血從淡白的唇齒間滲出。

霍子安把住她的脈,眉心蹙緊,“怎會如此嚴重?”

他當然不知道,她為了速成萬箭穿心,走了邪路,使出萬箭穿心的那一刻,就是她命喪之時。

命都豁出去了,還是失敗了啊……

這場遲到了兩年的刺殺,終究完成不了了。這是她做殺手以來,唯一完成不了的一次任務,傾盡全力都完成不了。

一向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霍子安,終於也露出一絲驚惶的神情。他從懷中摸出一個藥丸,送進她口中。

蘇年虛弱道:“神草丸?”

“嗯,一直給你留著呢。”霍子安道。他身體康健,並不需要什麼祛百病、肉枯骨、起死回生的神草丸,卻一直貼身帶著,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唉,我還是輸了……”蘇年噫歎著,肺腑間的疼痛已然麻木,整個身子都輕飄起來,氣息漸漸微弱下去。

“不,你贏了。”霍子安抱著她的手緊了緊,“你剛才問我和你相處時,有沒有片刻是真心的,我現在可以告訴你答案了。”

答案就是,和你在一起時的每一寸光陰,都見證著我的真心。

不知她是否還能聽到。佳人雙目緊闔,已無一絲聲息。

霍子安垂了幽深的眸,一俯身,將唇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柔軟馨香如花瓣,他恍然間感到——

失去她的滋味,猶如萬箭穿心。

(十五)

神草丸不愧是神草丸。

本來是在閻王爺那裏報了到的人,硬是被一粒小藥丸給生拉硬拽回來了。

隻可惜人回來了,魂沒回來,她再也沒有醒來。

這倒不影響靜王把她塞進花轎,抬入洞房,抱上婚床。

很多人不理解,人中龍鳳的靜王,前程不可估量的靜王,馬上就要當太子的靜王,為什麼取了個不死不活的王妃?

靜王說,他就喜歡這種王妃,安靜不鬧騰,不會跟他吵架,不會惹他生氣,也不會成天買買買,省心又省錢。

唯一的缺點就是比較無趣,不能陪他說話,不能陪他練劍,不會哭,不會笑。

漸漸靜王也不怎麼去看她了。在大家都覺得靜王妃地位岌岌可危的時候,靜王突然一擲千金在京城最繁華的地段買了一棟宅子,在院子裏種滿桃樹,每到春天桃花盛開和秋天桃子成熟的時候,他就帶著她,去宅子裏小住幾天。

某一天桃花開得正盛,他拿著書坐在院子裏,她躺在他的膝上。一朵被風吹落的殘蕊落在書頁上,他輕輕拂去,殘蕊掉在她的鼻尖上。

“阿嚏!”她打了個噴嚏,很不樂意地睜開眼睛,一臉好夢被打擾的不爽。

他低頭望著她,目光中的溫暖滿溢出來,“睡了幾年,懶蟲終於起床啦。”

她似乎還沒睡夠的樣子,眼睛正要慢慢合攏,忽然又圓睜起來,“啊,我忘了!”

“忘了什麼?”

“你你你……你的閨女……”

琉山腳下的一戶農家裏。

“什麼人?看劍——”一個梳著羊角辮、穿著花棉襖、渾身髒兮兮的野丫頭手持一把木頭劍,氣勢洶洶地朝著不速之客衝過來。

一劍刺中他的心髒,他捂著胸口緩緩蹲在地上。

野丫頭仍不罷休,把劍抽回來,在對方背上狂紮,口中念念有詞:“戳你個稀巴爛,戳你個稀巴爛……”

尊貴的靜王殿下蹲在地上,心情複雜得很。

家裏那位醒來以後脾氣便不大好,已經夠他受了。如今要是再帶回去這麼一個小瘋子……他今後的人生還能得見天日麼?

同行的婢女燕然對野丫頭冒犯她家王爺的行徑視而不見,反而很興奮地說:“王爺王爺,小郡主長得好像你哦。”

霍子安這才抬頭仔細打量起這個四歲的野丫頭,雖然小臉蛋髒得花貓似的,但那眉眼、輪廓,卻是與他如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都說女兒像父親……”一向潔癖的霍子安毫不嫌棄地抱住野丫頭,親了親她的髒臉蛋,“卻不知道這性格像誰了。”

“啊啊啊——你非禮我!”野丫頭在他懷裏奮力掙紮,寧死不屈的堅貞。

霍子安把她往肩頭一放,扛著往外走去。野丫頭四肢亂舞,“壞人壞人!你要帶我去哪?”

“爹帶你回家,找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