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霍子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帶著沙啞的柔軟,一下子絆住了蘇年的心神。
她停下腳步。
“我看你腳步虛浮,似乎失了武功。是為了得到這神草丸麼?”霍子安幽幽問她,“以後你打算怎麼辦?去哪裏?”
他是何等心思剔透之人,竟猜出她為了得到神草丸,被箭穀掃地出門了。
蘇年沒有回答,她也不知道該去哪裏。也許從此流落街頭,對著二環內的宅院望洋興歎了。
霍子安的聲音又響起,帶著一絲小心翼翼:“你可願……留下來?”
蘇年的呼吸錯亂了一瞬。
“留下來,陪在我身邊……”他說。
蘇年腦袋“轟”地一熱,不由自主轉身跑回他麵前。也許是方才喝的烈酒燒去了她僅剩的理智,一個衝動襲來,她俯身探首,在他的唇上輕啄了一口。
像蜻蜓點水一般,點了一下,又點一下。
他的唇涼沁沁,像早春的花瓣。
這是她頭一回對一個男人造次。他沒有推開她,右手仍把著酒盞,盞中瓊液微晃,星星點點落在案幾上。
突然,酒盞落地清脆,酒潵玉碎。他扳著她的肩,把她推倒在榻上,冰涼的唇覆上她的唇瓣,柔柔吸吮,綣綣纏綿,帶著春陽般的親昵包容,又似有某種神奇磁力,將蘇年的心神牢牢攝住。
接著他的舌尖輕輕一頂,啟開她的牙關,靈巧探入,在她的唇齒間舒卷,帶著酒氣的灼熱。她生澀地試圖回應他。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手順著她身體的曲線緩緩遊走,微涼觸感透衣而入,她從未體會過如此奇異的感受,惶然中夾雜著莫名的愉悅。
他修長的手指落在她胸前緩係的衣帶上,輕輕一扯,輕軟的緞帶便散在榻上……
窗外,月色傾瀉,霜滿大地。
(八)
第二日早上醒來,蘇年渾身酸痛。
霍子安不知何時已經離去了,枕邊還殘留著他的氣息。昨夜兩人都喝醉了,做下了瘋狂的事。蘇年猶記得他與她耳鬢廝磨時的溫柔,他在她耳邊一遍一遍喚著:“念念……”
他讓她成為了真正的女人。
她不後悔,她很高興,能把自己獻給喜歡的人,沒有比這更完滿的結局。
然後,相忘於江湖。
她還是決定離開。他與她的身份太懸殊,他們可以相愛,卻不可以相守。
她配不上他。能得他一夜憐惜,她已經很知足。
趁著他沒回來,她打算悄悄離開。
離開之前,她想擅自拿走他貼身的一樣東西,以後思念起來時,也能有個念想。
她看到掛在屏風上的一件他的衣袍,素色的錦緞青色的紋路,是她喜歡的顏色。要不就拿這件衣袍吧。
拿起衣袍,“吧嗒”一聲,一副黑色皮囊掉在地上。
蘇年把那皮囊撿起來,隨手打開,卻愣住了。
皮囊裏,整整齊齊排布著十二副短刀,薄如宣紙的利刃,閃著寒光的血槽,暗金色的菱形刀柄。
暗金色的,菱形的,刀柄……
蘇年想起當日她在林中被暗器所傷時,插在她胸口的那把短刃,也是這樣暗金色的菱形刀柄……
她想到了一個自己不願相信的可能性。
蘇年在王府轉了很久,卻找不到霍子安。
正彷徨之際,隱隱約約地,她聽到了劍嘯之聲。循聲尋去,來到一座湖邊水榭前。
水榭的軒欄垂著絲帳,隱約看到一人在榭中舞劍。
俊秀的身姿,從容的風華,一招一式若驚風回雪,亦虛亦實,靈動奇絕。
劍風“簌簌”呼嘯,將絲帳吹起,霍子安俊美的容顏落入蘇年眼底。
她居然從不知道,這位儒雅沉靜、清臒病弱的靜王,竟舞得這樣一手好劍。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手中的劍微微一頓,便停了下來。侍立一旁的燕然為他奉上汗巾與熱茶,他卻吩咐:“你先下去。”
“是。”
從蘇年身邊經過時,燕然冷冷瞥了她一眼。
“怎麼不多睡一會兒?”霍子安容色溫和,向蘇年走來。
蘇年卻後退一步,把那件黑色皮囊扔在他麵前的地上。皮囊攤開著,露出十二副銀光閃閃的短刃。
“這是你的東西嗎?”她問他。
他淡淡瞥過那件皮囊,居然毫不猶豫地回答,“是。”
她深吸一口氣,沉沉問道:“那日用這個暗器偷襲我的人,是……你?”
他的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是。”
“尋機毒……也是你下的?”
“是。”
她的聲音開始顫抖:“為什麼?”
“既然你已經發現了,告訴你也無妨。其實尋機不是毒,而是一種牽引內力的藥引。”霍子安擦拭著寶劍,語氣淡然得像在聊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我需要得到箭流劍的獨門心法,便借你一用。”
蘇年一愣,霍然明白過來。她這才想到,每次他為她把脈時,都讓她試著運行內力,而他就從她的脈象中窺測到了她的內功心法!
什麼為她療傷,為她解毒,都是在騙她。是她太沒有防備心,稀裏糊塗就泄露了箭穀秘而不傳的獨門心法。
習武之人,最大的要害便在心法。心法一旦為外人所破,這對箭穀數千弟子來說,無異於滅頂之災。
“那麼,樹林裏的那幾個刺客……”蘇年艱難維持著最後一絲理智。
“那幾個刺客,是我派來的。”霍子安悠悠一笑:“你,也是我雇來的。”
他隻是閑來無事,隨便想到了一個刺殺計劃,隨便挑中了蘇年,隨便騙一騙她,就得到了世人覬覦的箭流劍心法。
“箭穀第一殺手的心法,果然妙絕。”他笑容清淺,“隻是,你真是我見過最傻最天真的人。”
蘇年幾乎站立不穩。她扶著欄杆,豆大的汗水從額頭滲出,順著兩鬢滑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一切都是他的計劃,隻是為了誘她上鉤。她以為自己撞了好運,遇到了平生對她最好的人,卻從未想過,一切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就在恍然不覺中被騙了心法,騙了身子,騙了心。
他卻說,她是他見過最傻最天真的人。
眼眶發酸發熱,似乎有溫熱的液體要奪眶而出。
她從未在別人麵前哭過,她更不想在他麵前哭,她用雙手捂住眼睛,眼淚還是從指縫間溢出。
她殺人無數,卻是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傷心。
她抹掉眼淚,驟然揮掌,拚盡全力向霍子安擊去。霍子安也不躲,隻從容抬手,便將她的手腕攥住,稍一發力,就痛得她無法動彈。
他湊到她耳邊,柔聲絮語:“乖一點,不要鬧。你不是本王的對手。”
她哽咽:“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掙脫他,她跑出水榭。
片刻之後,蘇年又被兩個暗衛帶回到霍子安麵前。
在他的王府來去自如,隻是她的錯覺。這座看似守衛鬆懈的深府大院裏,遍布暗衛。隻要他動動手指,她便插翅難飛。
她被迫跪在他麵前,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稀薄的秋陽浸染著他的容顏,美好依舊。眼中卻不再是她看慣了的溫軟笑意。
那樣深不可測的涼薄。
“為了不驚動箭穀,本王本打算放你回去。”他說,“沒想到你又自己回來了,還主動交代了一件事情。”
他淺淺笑著,卻如極北寒雪一般的冷徹,“你居然是百裏漠的徒弟,真是令本王又驚又喜。”他俯身,捏住她的下頜,“這些年本王十分想念你的師父,他卻不知躲哪去了。你說,過幾天他會不會來找你呢?”
他的星眸晶瑩明澈,蘇年卻從中看到了殺意。原來,昨晚他留下她,明明是想以她為餌,誘她的師父來送死。
從頭到尾隻有她一個人自作多情。
她啞聲問他:“我在你眼裏,究竟算什麼?”
他望了她良久,輕聲回答:“我眼裏沒有你。”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眸心凝起一片水霧,須臾霧散去,剩下一汪冷寂的水潭。
“那麼昨晚,你是喝醉了麼?”她冷絕一笑,“可是世上怎有你這樣無情的人……”
他驀地背過身,命令暗衛:“把她關到地牢裏去。”
她試圖掙脫暗衛的束縛,衝著他顫聲道:“霍子安,我把整顆心都捧給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暗衛鉗製著她,又拉又扯將她帶走。
霍子安緩步走出水榭,腳踩在落葉上,咯吱咯吱的脆響。秋風不解意,仍不斷將她的聲音送入他的耳中:“你怎能這麼對我?我不明白……”
他抬起頭望著闊朗楚天,看見成雙成對的鳥兒向南飛去。
(九)
在不見天日的地牢裏,蘇年想了很多天,依然沒有想明白。
從前,她的世界很簡單。你給我銀子,我幫你殺人,交易達成,兩不相欠。有人對她好,好得很純粹。有人恨她,也恨得很直接。
她不明白世上怎還有他那樣的人,溫柔美好的笑容下全是冰冷的欺騙。
她抱著雙膝,瑟縮在角落,像一隻傷痕累累的小獸。
“啊!”牢房外傳來獄卒的慘叫。牢門被踹開,一個人提著劍闖進來。
居然是三師姐。
“小年,快跟我走!”三師姐拉起蘇年,帶著她跑出地牢。
地牢外,王府的護衛軍已經包圍過來。
三師姐舉起劍。看那架勢,是準備豁出去狠狠打一架了。
“三師姐,何苦來救我,隻是和我一起送死罷了。”
蘇年已經見識了霍子安的手段,她知道這表麵平靜的王府根本就是個龍潭虎穴。
進來易,出去難。
三師姐掃她一眼,“救你隻是順道,我是來報仇的。”
“報仇?”
“那天把你送出箭穀,我就出去辦事了。等第二日我回到箭穀,你猜我看見的是什麼?”三師姐咬咬牙,一字一句道:“血流成河。”
箭穀弟子近千人,一夜之間,幾乎被斬盡殺絕。
誰有如此厲害的能耐!
除了靜王霍子安,三師姐想不出第二個人了。
當時從蘇年口中聽到霍子安的名字,三師姐就覺得蹊蹺。她好歹年長蘇年八歲,經曆過的事情更多,很輕易就從其中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箭穀與朝廷向來不對付,堂堂靜王卻屈尊接觸一個箭穀女殺手,自然不是出於男情女愛那麼簡單。
隻是她也沒想到——霍子安的陰謀,竟然是要血洗箭穀。
除掉了箭穀,自然可以在皇上那裏邀一份大功,離太子寶座也更近一步……好算計,好狠毒!
三師姐麵無表情地望著蘇年:“小年,為什麼霍子安這麼厲害,箭穀那麼多高手都不是他的對手?你泄露了心法給他吧?”
蘇年臉色煞白,幾乎站立不穩。泄露了心法,就好似把箭穀弟子最柔軟的弱點暴露在敵人麵前,結果隻有一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血流成河……她難以想象那樣的場景,教她如何想象?
霍子安,你得到我的心,轉身就把它踩在腳下。你得到我的心法,眼不眨就大開殺戒……他們,他們都是我的朋友,親人!
霍子安,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終於殺出一條血路時,三師姐的劍已經卷刃。王府的大門就在近前,她把蘇年往前一推:“小年,你先走。”
蘇年愕然:“師姐,你不走麼?”
“我要去殺霍子安。”三師姐扔了自己的劍,撿起侍衛掉在地上的一把劍,“箭穀在,我在。箭穀沒了……”
“箭穀沒了,你也不該留在這世上了。”一個慵懶的聲音打斷她。
晚風乍起,霍子安一身青袍,自夜色中走來。他步履從容,意態閑適,似閑庭散步,肩頭還落著一瓣殘花。
他望向蘇年,薄唇輕輕一彎,朝她招招手,喚道:“念念,跑什麼?快到我身邊來。”
那低暖的嗓音,那溫柔的清眸,那清俊的笑容,都太有蠱惑力了。
如果不是箭穀血流成河的場景恍若在眼前,蘇年可能真的忍不住,巴巴地跟著他走了。
她往後退了兩步,死死盯著他。月光照進她的瞳眸,反射出冷綠色的光,讓人想到小狼的眼睛,充滿警惕、仇恨,還有殺意。
“小年,快走!”三師姐把蘇年往王府大門的方向猛推一把,然後舉劍向霍子安衝去。
霍子安從容迎擊,刹那間劍光飛影,鋪天蓋地。
蘇年最後望一眼在劍光中舞動的那道俊逸青影,再沒有任何留戀,決然轉身奔出王府大門。
我還會再回來的。
霍子安,你等著。
(十)
漆黑的夜,無月無星。
蘇年摸著黑,跌跌撞撞地狂奔。為了躲避追捕,她不敢走大路,隻能在京城彎彎繞繞的窄街裏尋找藏身之處。
無意間闖入一條逼仄的小巷子,眼前一片漆黑。風穿巷而過,發出嗚嗚咽咽的鬼嚎。幾隻驚慌失措的蝙蝠擦著蘇年的頭頂飛掠過去,蘇年似乎嗅到一絲淡淡的血腥。
突然,一隻鐵鉗般的手攥住了她的左胳膊!
她一驚,攥起右拳回身反擊。
“哎喲喲喲喲……”
一聲哀嚎響徹夜空。
“小年年你把為師的鼻子打飛了……哎喲喲……”
“師父?”蘇年萬分驚異,“師父你從哪冒出來的?”
“從哪冒出來的?”百裏漠捂著鼻子,一臉氣憤,“你還好意思問?為師本來在山裏好好地煉仙丹,做個安安靜靜的美男子,還不是為了你這個不肖之徒才出山的!”
“師父……”蘇年心裏一酸,又差點忍不住掉眼淚,“箭穀毀了,我是罪人……”
百裏漠卻很淡然,拍拍蘇年的肩,說道:“這和你沒關係,箭穀是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遲早是要完蛋的。”
他望了望沒有月亮的夜空,像是跟蘇年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二十年前,我就看到箭穀今天的下場了。”
即便退出江湖二十年,百裏漠的輕功還是十分了得。
他帶著蘇年,輕易擺脫了靜王府的圍追堵截,逃出了京城,回到琉山。
琉山是百裏漠這些年閉關修行之處,地處僻壤,重巒疊嶂,道路閉塞,外人幾乎不可能尋至,倒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但蘇年並不打算在這裏一直藏下去。總有一天她要回去找霍子安,血債血償。
隻可惜她失去了武功,一切隻能從頭再來。
她比從前更迫切地,想要練成萬箭穿心。
百裏漠聽了蘇年的想法,沉默了一會兒,說:“練成萬箭穿心,需要兩個條件。第一……”
“要無情。”蘇年搶過百裏漠的話,“我現在可以做到了。”霍子安已經教會了她,什麼是斷情絕念。
“第二,”百裏漠繼續說,“你本來需要十年的時間恢複喪失的內力。如果現在就要強行練萬箭穿心,那就隻能走邪路,練是能練成,但在你真正使出萬箭穿心的那一刻,就是你命喪之時。”
“沒關係。”蘇年一臉漠然,“我可以和霍子安同歸於盡。”
百裏漠盯了蘇年半晌,才開口道:“小年年,也許霍子安心裏是有你的。”
她沒有猶豫,端起那碗安胎藥,一口氣喝下去。放下碗抹抹嘴,“師父,我選擇盡母親的責任。所有仇恨,就讓它過去吧。我不練萬箭穿心了,我會忘了霍子安,徹徹底底忘掉他。”
百裏漠欣慰地點點頭,“小年年,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運氣不會差。”
蘇年笑了笑,下意識摸向小腹。希望這個孩子,能給她的後半生帶來好運氣。
她並不知道,師父和自己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此刻的琉山,被深秋淒冷的陰雲覆罩著。寒冬臨近,風雪欲來,注定不能安寧。
(十三)
之後是一段很平靜的日子。
蘇年每天好吃好喝好睡地養著,實在閑得蛋疼就幫師父打掃打掃煉丹爐,整理整理藏書。遠離了血雨腥風的江湖,扔下了載滿恩仇的劍,她發現原來生活也可以如此愜意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