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臘月,天氣越發冷了,滴水成冰。皇帝起身,披了件玄色織金團龍紋鶴氅,走到窗前,開了窗子。
二更天,半輪明月排雲而出,傾斜下淡淡的光華。而站在殿外望月的孫若水,就整個人浸潤在這淡淡的月光裏了。
寒風瑟瑟,翻起梅香。殿前新從疏影橫斜移栽幾株紅梅,開得正好,紅豔如火,但香氣被寒風一熏染,清冷地浮散開去,帶著幾分幽寂的味道。
殿前滅了宮燈。月光裏,紅梅邊,孫若水提著一盞琉璃燈,披著大紅鶴氅站在那裏,留給皇帝影影綽綽的背影。明明是最豔麗的裝束,穿在她身上卻有種幽冷清寂的味道。隔著十來步的距離,孫若水整個人如鏡花,似水月,仿佛是皇帝的一場南柯夢,夢醒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就是有什麼,看似是完整的,其實卻是破碎的。就像一麵鏡子,砸在地上,碎了再黏起來,縱使黏得再好,也還是有縫隙;又像是水裏頭的月,明明與天上月一模一樣,可伸手去撈,卻散成了無數漣漪,泛著金色的光,拚不回原樣。
一直以來,是他在自欺欺人。
琴瑟仍在,歲月卻沒有靜好。有很多話,他以前想說,可以說,總以為以後有的是機會說,就沒有開口。而當初的沒開口,到現在卻成了不可說,比如那句執子之手。
因為,說了,她也不會信。
孫若水伸手摸了摸紅梅,歎了口氣,往遠處走去。皇帝看著孫若水漸漸遠去的背影,目光平靜如水。細碎的環佩聲從有到無,不過是一小會兒;就仿佛是這十餘年的光陰,還沒等皇帝品出味兒,就沒了,如飛鳥劃過天空,不留一點痕跡。
皇帝神色微滯。
他想要的,曾經是唾手可得,可現在,他再也得不到了。
明明是觸手可及,卻是空花幻影,仿佛就隔了一張屏風,而他卻永遠地止步在了屏風的這邊,跨不出最後的一步。
明明知道如今已經是最好的局麵了,心底卻還隱隱有所期盼,可越是有期盼,他就越是清醒。
求不得,放不下。
其實,看不開的,又何止他一人!
皇帝道:“點燈吧!”
內侍們悄無聲息地走進來,點上了燈,皇帝站在一片光亮裏,神色平靜,瞧不出半分的情緒。
他道:“取筆墨來,再要一壺暖酒。”
鋪開紙,皇帝臨窗提筆繪丹青。他飲一口酒,就畫一筆。他酒量本是極好,但今夜幾杯下去,眉眼竟已然帶上醉意。
皇帝看著自己筆下的紙,眼神迷離。紙上畫了大半,孤月下,梅枝欹曲疏落有致。皇帝沒有畫上花朵,端詳了一陣子,在空白處提上了錦瑟二字。
這兩字,皇帝用的是狂草。兩字龍飛鳳舞連綴在一起,帶著點波瀾迭起的味道。
不畫全,不落款,就像此時的天上月,殘缺了一塊。月缺了,能再圓;而人生要是有了缺憾,就再也補不回來了。
皇帝丟開筆:“裱起來。”他停頓了一會兒,“就裱在風荷夕照圖的背麵。”
內侍上前捧走畫,倒退著走到門口,又被皇帝叫住了。
皇帝道:“拿回來!”
內侍將畫放回到桌上。皇帝醉眼朦朧地看著畫,手指輕輕地在畫上彈了彈,嘴角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橫豎隻可待追憶,當時已惘然,又何必留下這畫呢!
他將畫卷了起來,丟進了火盆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