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酉時三刻,天已經全黑。蓬萊瑤台西暖閣裏,燭火通明。白嬤嬤領著人宮人們收拾掉炕桌上的晚膳,輕手輕腳地出去。太後閉著眼睛坐在臨窗大炕上,手上慢慢地轉著菩提十八子。腳邊,簡嬤嬤伏地跪著,頭不敢抬一下。
良久,太後慢慢地睜開了眼,歎道:“閑雲,你跟哀家有四十多年了吧!”該留的顏麵也都留了,可惜你還是自作主張,把主子的提點當成了耳旁風。
簡嬤嬤不斷地磕頭:“太後!明明殿下才是您的兒子!”
太後慢慢地道:“皇帝也是哀家的兒子!”鬥了大半生,她累了,乏了,原先看不順眼的看順眼了,現在所求的不過是被尊為太後,安享榮華,平靜地度過餘生。既然她已經求仁得仁,又何必再興起風浪!
簡嬤嬤抬起頭:“皇帝不是!”
太後微微笑著:“皇帝是,天下人都知道!”她從炕桌上拿起一張供狀,往簡嬤嬤臉上丟去,“哀家早讓歸岫就告誡過你,不要插手。皇帝,遠比你想象中知道得多。”
簡嬤嬤雙手捧起供狀,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越看脊背越是發涼,手不斷地顫抖起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明明——”
太後的歎息聲如月夜落雪,清寂如斯。皇帝把閑雲留給她自己來料理,是全了母子情分了,如若不然,他大可以早早地派人帶走閑雲。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閑雲體麵地去。她道:“茶在後殿。”
茶裏下了毒,這是要簡嬤嬤自行了斷。
簡嬤嬤沒有為自己求饒:“太後,殿下怎麼辦?你得救救他!”
親兒子往死裏作,太後不是不心痛,能做的都做了,奈何襄王一條道走到黑!兄弟兩人窮圖匕見,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現在她就是想救,也是回天無力。在大事上,皇帝是不可能留情的。
她道:“哀家會盡力護著哀家的小孫兒。”
隻能是盡力,畢竟,皇帝會斬草除根。要是不連根拔起,把事情做得絕了,春風吹又生豈不是又麻煩!
簡嬤嬤鄭重地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太後以後保重,奴婢退下了。”她站起來,倒退著出了西暖閣,步伐又快又輕,如往常一樣。
太後閉上了眼,手上快速地轉動著十八子,再過了一會兒,她的手慢慢地停下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現在,她什麼都不能做,做什麼都是錯。
白嬤嬤奉茶進來:“太後,積珍來傳話,後日聖駕回宮。說皇上還命人將今年貢品中的一些名貴藥材直接送到慈寧宮。”
太後無病,皇帝卻送藥材,是暗示太後回去後就該留在慈寧宮裏好生“養病”,不見任何人。
即如此,太後就做個順水的人情。她道:“你去見孫姑姑,就說哀家想留下來。哀家老了,就愛清靜。皇帝若是孝順,勤勉朝政就是了。橫豎年後皇帝要回園子,再來向哀家請安也不遲。”
到了年後,事情就塵埃落定了。
白嬤嬤道:“孫姑姑去了微山別業,至今未歸!”
太後神色微變。
敢扣下孫若水的,除了襄王,再無別人。這就等於告訴皇帝,襄王就在京城,在陝西的是襄王的替身。襄王的人馬再快也快不過皇帝的千裏密詔,如果皇帝來一招釜底抽薪,直接讓那替身在陝西不幸身亡,那麼襄王就是活著,在天下人眼裏也就等於是死了!而且皇帝還能留下一個好名聲!
但襄王來京時,不可能不想到這一層。他膽敢出現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除非那替身就是活靶子,專門誘使皇帝下手,讓他能逮個正著,坐實了皇帝殘害胞弟的名頭。要是皇帝不下手,也不要緊,可以造出皇帝害襄王的局麵。就這些還不夠,襄王還極有可能害了世子再栽贓給皇帝。這樣一來,襄王興兵就有了由頭,兄逼弟反,弟不得不反!
襄王自以為能穩操勝券呢!
而皇帝肯定會將計就計!想方設法地保替身跟襄王世子的安全。萬一不成,他大可以再給襄王跟襄王世子各安一個替身。
怪不得皇帝要她“病”著!想必召襄王火速回京的密旨,今夜一早就會發出去,肯定還會讓沿途驛站小心伺候!而襄王就必須在這一路上不斷出現!在陝西接旨的替身是不敢擅自做主的,肯定還會讓人快馬加鞭地回京城稟告襄王。襄王就是讓人立即命替身趕回京城,這番折騰後,襄王進京的時間就肯定比應到的時間至少晚四天!
而這四天,足以讓襄王一黨悉數畢現了。
她道:“歸岫,讓留在宮裏的人,無論如何要把哀家的小孫兒換出來!”
這是她的機會,也許,她可以趁機保下那孩子。畢竟,她隻是要她的小孫兒活著,而不是襄王世子活著!
白嬤嬤答應了才要去。
太後叫住了她:“幫哀家更衣,哀家要去見皇帝!”事先得跟皇帝通個氣,否則,她就是把孩子救出來,也是白忙一場。
隻是這個時辰,皇帝會在園子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