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簡直把我當成了一個常年在外的遊子,終於從荒蠻的地方返回家鄉回到了城市。我又是他們的驕傲,朋友們都不知道該怎樣招待我才能表達出他們的歡喜。尤其那幾個阿佳(姐姐)和小卓瑪、小索珍、小央吉,她們都已成家有了孩子,也整天陪著我,到深夜都不肯散去,睡眼迷離地聽我們這些男人談文學、談西藏宮廷音樂和民歌、談繪畫、談西部大開發、談WTO、談酒吧、談畫廊、談小劇場戲劇、談青藏鐵路、談西藏未來、談邊境貿易、談文物古跡的保護,談得海闊天空沒有邊際,許多話題我們誰也不知道是怎麼串在一起的。我們寧願談賭博,也不談金庸,不談足球和比爾?蓋茨。我們覺得這個世界已經變得夠冰冷了,我們不想再雪上加霜。我們一律反對恐怖主義,但我們又指責那些發達國家,我們對多數發展中國家和地區充滿同情。
說實話,我這個人還就是在意這樣熱鬧的友情氛圍,它能一下子就讓自己把西藏認同為家鄉了,甚至令我一連好多天忘記了給爸爸掛電話。我在拉薩玩得忘乎所以。
每天喝那麼多酒,可是回到賓館還是無法立刻入睡。一天的經曆、人物和話題,總在腦子裏打轉轉,興奮得難以入眠。於是就躺在床上開著電視機看書,有時也順手做點奇思異想的筆記,直到淩晨才昏昏睡去。
有朋友拉我到他們家裏住,說那樣可以為我節省些經費,也好徹夜長談。我都婉言謝絕了。自己還是喜歡住賓館,尤其喜歡賓館的簡潔方便和一個人的安靜。住在人家裏,老人、家屬、孩子、保姆的,我怕亂,更怕客氣,不自在。
這麼在拉薩住著,一個星期似乎沒兩天便過去了。我想到了阿媽,該去看看她了。
就在自己離開拉薩到鄉下看媽媽之前,發生了一件大家都說有意思的事情。我當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件事在後來對自己的影響那麼大,以致徹底將我摧毀。
這件事情的確是同某個女人聯係在一起的。
那是在離開拉薩的前一天,我獨自到八廓街轉悠。那天上午,陽光明媚,空氣幹燥清新,沒有一絲風。眼見到的藏式建築頂上拴掛的五彩經幡輕微飄動,仿佛把時間也給凝固住了,世界都在靜寂裏,這正是自己所要的感覺。在這樣悠閑的感覺裏,我不知所往不知所求,似乎被陽光牽引著,又好像為尋找一塊陰涼的地方,便走向大昭寺小廣場南麵一家茶座的二層平台。
平台上茶座是露天的,頭頂遮了塊印有紅藍吉祥圖案的白色篷布。清涼的空氣從三麵飄來。我隻要了半暖瓶甜茶,抽著煙無所用心地觀望著周圍和廣場。
有幾個男女老外坐著聊天、喝礦泉水、抽煙,他們的茶幾上擺放著照相機、攝像機和兩本厚厚的關於西藏的英文圖書。他們偶爾看我一眼,議論著我頭上的牛仔帽同他們當中某位先生的一模一樣。我有點難為情,喝了熱茶頭上冒汗,就摘了帽子。我摘帽子,那老外也摘帽子。他摘帽子,我又戴上帽子。他們衝我樂了。我朝他們點點頭,問他們從哪裏來?他們說北京。問我,我也說北京。他們頻頻點頭。我又問他們從哪裏來,他們恍然大悟,說美國。他們問我是北京人嗎?我說,鬧鬧,我是印第安人。他們怪異地看著我。我說,我是西藏人,長相上近似貴國的印第安人。他們回味一下,笑聲爆發出來。
大昭寺那邊桑煙繚繞,青青的煙散發著草木香氣。五星紅旗垂掛在廣場旗杆上。附近街道上汽車、行人、地麵的人影、三輪車、摩托、小公共汽車、各色遮陽傘、肥胖的交通警察、彩色的遊客、當地駐軍和武警,亂亂哄哄。人群裏時時閃現著僧人絳紅色的袈裟。他們三三兩兩單手或雙手搭在額頭上,看不出他們站在街頭遠望找尋什麼。四個小乞丐嘻嘻哈哈地猛跑,後麵叫嚷著追上一個商攤的大丫頭,差點兒撞到正在巡邏的兩個武警身上。我的所在非常涼爽,那太陽地裏看著有些燙人。同我一樣觀望著廣場景象的還有個外國姑娘,她一身紫色,遮陽帽也是紫色。這位“紫色”靜靜地獨自坐著,一隻手臂支在茶幾上,半天絲毫不動。她腿上放著個大筆記本,想起什麼便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她是法國人嗎?她同那位叫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女作家認識嗎?我無聊地想。
自己茶也喝得差不多了,結了賬又點上支煙。正當我起身要下樓的時候,眼睛無意間發現零亂的廣場上匆匆走過一位高個女人。她止步左右躲閃著迎麵的行人,頭上戴了頂斑斕的遮陽帽,那帽子非常醒目,如同一隻碩大的蝴蝶在人的頭頂上扇動著翅膀。她梳短發,肩膀一邊還掛著綠色畫夾,胸前吊一台小相機。我角度站得偏高,寬寬的帽簷兒和玲瓏的墨鏡擋住了她的麵孔,但從她圓潤窈窕的身段看,我覺得她應該具有聖母樣的美麗。不過,這般看人,憑經驗得到的結論往往相反,可是自己又不願意放棄對這個女子美醜的判斷,趕忙下樓追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