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1 / 2)

我邊聽邊在日記本上做記錄。見我抬起頭來,勞其炎把我放在沙發扶手上的那份材料遞到我的手上:“這是一件事情。黃同誌,你需要了解的另一件事情是什麼?”我翻開材料的第二頁,讀了上麵的第七例,“‘移民打工’,政府安排隻是形式,今天進廠,明天就得出廠,即或多幹幾天,也要逼你出去,亦或說你語言不通、吃不了苦等流言蜚語,移民受排斥,受歧視,這叫我們移民怎麼能活下去。”“我先講講嘉善移民就業的總體情況。這裏有個數字。”勞其炎從公文包裏取出一個小本,再從上衣袋裏取出一副眼鏡,“迄今為止,有88戶377名重慶庫區移民遷入嘉善,實事求是地說,從移民到達的第一天起,縣委縣府就把移民的就業問題納入了議事日程,要求各安置鎮、村也把移民進廠務工,當成一項重要的幫扶措施來落實,分管移民工作的各級幹部更是想方設法、多方協調,盡心盡職為每戶移民就業著想。到去年年底,已安排移民76人進廠務工,每戶1人,另外8戶自謀職業,3戶承包果園……”高玲慧在坐位朝勞其炎揚了揚手,中止了他語態懇切認認真真的發言:“好了,好了,移民在材料上批評我們,你卻在這裏評功擺好,真是有點兒風馬牛不相及!”她扭頭對我道,“移民反映的就業問題,雖然措詞不當,也有誤解,但我覺得問題是存在的。至於存在的原因,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確有一部分企業因為市場競爭失敗而關閉或破產,但絕大多數是因為移民自身的原因造成的。我這個觀點不一定對,也願意接受你的批評,可是我接觸到的情況就是如此。比如說,移民擇業要求普遍過高,但是他們卻沒有相應的文化程度、技術素質與就業技能,這就很難適應這裏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需要。好了,好了,我剛才批評了勞局長,現在勞局長也可以批評我風馬牛不相及了!”其實,高玲慧和勞其炎都沒有離開談話的主題,我在想,隻不過他們有他們的苦衷,移民有移民的煩惱罷了。這份材料的結尾倒是輕快的,它是且悲且喜的一首打油詩:浙江是天堂,人人都向往。政策雖然好,移民得不到。稅費全免掉,全是空口號。移(愚)民烏紗帽,何時能摘掉。雖然我不知道這位詩作者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但是我仍想去看看產生了這首詩的地方,用高縣長的話說,移民有意見,這不是壞事情,能夠吸取教訓改進工作,就是壞事也變成了好事情。她打一個比方,一潭死水的西湖並不好看,要有點風、有點浪,還要有一隻同舟共濟的船,這才是好看的西子湖。事既如此,當勞局長問及我在嘉善的行程的時候,我對他說:“你去過洪溪鎮了,高縣長才從西塘回來,那我就去幹窯鎮吧……”

三十一

幹窯鎮愈曹村原本是沒有移民的。來自奉節康樂鎮長沙村的移民,按照幹窯鎮的安置方案,都安排到離鎮上最近的長生村。可是對接的時候,來長生村的十二戶移民卻變成了十三戶。多出一戶移民就得多出幾畝土地,這是長生村無論如何拿不出來的。鎮上的幹部犯難了,惟一的辦法就是安排一戶去愈曹村。按照省移民辦的說法,這叫做插花分散安置,好處是融入社會既深且廣,難處是外遷移民需要有較好的心理素質和適應能力。這自然是課題組理論上的說法,對於幹窯鎮來說,讓這群南飛的大雁有一隻成為孤雁,叫聲淒淒,舉目楚楚,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又加上愈曹村比長生村距離鎮上遠了兩公裏,所以在實施安置方案的時候,誰也不願意離開長生,誰也不願意成為孤雁。當過副鎮長因為年齡的原因退居二線擔任鎮民政助理的倉樹翠急得欲哭無淚,因為她設身處地想過,若是換成她,那離開雁陣舉目無親的滋味也同樣不好受呢。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對接考察業已結束的當晚,一個叫做壽明才的中年移民走到她的麵前:“大姐,我這家人去愈曹村吧,反正總要有家人去。你們也費心了,看見你們跑上跑下,勞神費力,我不想再麻煩你們了。”年過五旬的倉樹翠原本就麵善心慈,此時更不覺淚水奪眶而出:“兄弟,你這樣深明大義,體諒我們的難處,我會報答你的……”事隔不久,壽明才說話算數,果然把一家人遷來了愈曹村。雖然單家獨戶,尤其是夜幕降臨,茫茫天籟,不覺寂寞,但家有賢妻,還有一兒一女,也覺得其樂融融。落戶不到二十天,幹窯鎮衛生院安排全體移民免費體檢。壽明才趕到鎮衛生院的時候,倉樹翠也趕過來了。體檢結果,壽明才始料未及,倉樹翠也大吃一驚:肝癌晚期!倉樹翠顧不了身份指著醫生大罵:“你不會體檢就給我滾蛋,不要留在這裏害人!”罵完回到鎮裏要了一輛小車,送壽明才去嘉善縣人民醫院,從人民醫院出來,再送嘉興武警醫院,從武警醫院出來,倉樹翠才相信了鎮衛生院的診斷。壽明才四十八歲,已接近知天命之年,所以雖然明知重病在身,卻也能夠從容以對。惟有的憂慮就是吃藥花錢。女兒壽紅初中畢業後去廣東順德一家皮鞋廠打工,為了多掙錢,每日要幹十幾個小時,幾年幹下來,也算掙了幾萬塊血汗錢。這錢壽明才夫婦是不會動的,女兒結婚的時候,這錢要全部花在女兒身上,一分一厘也不能少。現在壽紅動了這筆錢,為了給父親治病,她可以不結婚,何況年齡才二十二歲,連男朋友都沒有哩。壽紅固然是難得的孝心,可是她並不知道,對一個癌症病人的治療,她那幾萬塊錢是抵擋不了多久的。好在嘉善縣民政局根據省民政廳的有關文件,給所有的外遷移民辦了低保,雖然金額有限,但給了病榻上的壽明才以無限的安慰,他對常來看他的倉樹翠說:“我死後也放心了!”當然,壽明才不知道,就在他病情惡化住進鎮衛生院期間,倉樹翠為他的醫療費用問題自己坐中巴去了一趟嘉善,找到縣移民辦副主任,也就是縣民政局賑災救濟科科長徐小娜,徐小娜二話沒說,大筆一批,由縣財政和鎮財政局出百分之五十,補助了壽明才的醫療費。這樣的補助還有好幾次,不然的話,壽明才的病情不會轉危為安,而且身體漸進佳境,最後居然是自己坐起來然後從鎮上走回家中的。壽明才這次回到家中,隻住了一個晚上,翌日便匆匆忙忙地隻身來到江蘇江陰港。外遷的時候,他從奉節上船爾後就是在這個碼頭下船的,他現在要逆水而上,從這裏回到奉節老家。倉樹翠事前不知道壽明才有這次閃電式的行動,就是知道,也對他此行的目的不可理喻。所以,一個月之後,當她聽說壽明才已經回到了愈曹村,便連夜連晚地趕去看他。那晚倉樹翠在鎮上農貿市場當管理員的丈夫患急性闌尾炎,正在衛生院開刀,她顧不得這許多了,且不說她分管的就是移民工作,也不說移民的安危她負有責任,單是壽明才這個反常的舉動,就讓她思前慮後,百思不得其解。“你回奉節做什麼去了?”見麵之餘,她開口就問。壽明才笑笑:“這邊藥費太貴,我回老家吃幾副中藥。”她逼視著壽明才:“你沒有對我說實話。”壽明才歎了一口氣:“我是個快要死的人了,回老家看祖墳走走親戚,算是給陰間陽間的父老鄉親告個別,辭個行……”倉樹翠有些生氣了:“你不是說你快要死了嗎?心裏麵的話帶進棺材沒用,你幹脆給我說出來!”壽明才有些尷尬,也有些遲疑,在視為親姐姐的倉樹翠麵前,他最終和盤托出了:“我回老家,隻為籌幾個錢回來。有個朋友過去借了我的錢,我回去找他還了,另外我又向幾個親戚開口,一個借了兩萬,立了字據,父債子還。這樣總共籌了幾萬塊錢帶回來了。大姐知道的,我女兒壽紅打工掙來的那筆錢,被我看病吃藥差不多花完了。我對不起她。如果我這樣隻說一聲對不起她就死了,那是會死不瞑目的!所以,我現在特別高興,我終於把用作女兒陪嫁的那筆錢籌回來了!隻是壽紅現在還沒有男朋友,要是我這個病,能拖到我女兒操辦婚事那一天,就是再好不過的了……”說話間,壽明才的淚水從眼角流到了臉腮,他用衣袖抹去淚水,呈現在麵部表情中的,除了深沉的渴望,還有真摯的期待,“大姐,這次回老家之所以不辭而別,是因為我實在不想麻煩你了。求人是有次數的,次數多了,連自己都在罵自己。不過,今天你正好來了,我就算是臉皮厚,也想最後麻煩你一次:幫壽紅介紹一個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