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男朋友叫張文標,也是初中畢業,比壽紅長一歲。家就在愈曹村,與壽紅家不到兩百米。然而,為了找到這個張文標,倉樹翠不惜舍近求遠,在全鎮範圍內下了個大包圍。她在各村的人口花名冊上,先對適齡男青年進行篩選,離過婚的不要,因為壽紅是黃花閨女;在外經商的不要,因為壽紅老實巴交,而男人有錢就變壞;長像難看的不要,因為壽紅白白淨淨,漂漂亮亮。篩選出來的優秀青年倒是不少,可是倉樹翠認識的隻有幾個,於是分頭拜托各村各組,有了線索立即報告。那日倉樹翠的辦公室來了位愈曹村的杭大媽,笑眯眯地說了句“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倉樹翠很快反應過來,禁不住拍案叫絕道:“就是他!”她見過張文標,一位誠實上進的小夥子,她更熟悉他的父母,兩位勤勞善良的普通農民,在這樣一個忠厚老實的家庭裏,壽紅一定會生活得美滿幸福的。亦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當杭大媽把張文標帶到壽紅全家人麵前的時候,全家人都舉雙手讚成。事隔一年,當倉樹翠把張文標帶到我和徐小娜麵前的時候,我也在心裏投了他一票。我是在愈曹村張文標的家裏見到壽紅的。張文標當時不在家,他在本村的一家工廠當電焊工,還沒有下班回來。見到壽紅的時候,也見到她懷中剛滿五個月的女兒,女兒的眼睛像她媽,睫毛長長的,女兒的鼻子像他爸,鼻梁高高的。我們見到了張文標的父母,沒有見到壽紅的父母。壽紅的母親還住在附近那幢單門獨戶的房子裏,她比壽明才大兩歲,今年正好五十,陪伴她的是剛上初中一年級的兒子。壽明才我們卻不可能見到了,他已經在去年九月份去世,按照當地的風俗進行了安葬,此時正長眠在愈曹村的公墓裏。談到父親,壽紅略帶傷感地道:“我們是去年八月結婚的,父親去世的前一個月。日子是父親替我們選的。我問父親為什麼要選在8月1號?他反而問我怎麼忘記了這個日子。原來我們一家人是去年的這天從奉節來到嘉善的,今年的這天正好一周年。父親那天還對我說,你爸爸一生平平淡淡默默無聞,如果說對國家還做過一件事情,那就是移民外遷的時候,沒有給政府添過麻煩……”我在心裏默默地點了點頭,有些自言自語地道:“你爸爸能在臨終之前,親手為自己的女兒操辦婚事,這恐怕就是對他最大的報答與安慰了!”壽紅聽見了我說的話:“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們結婚那天,父親特別高興,換了一身新衣服,站在家門口給客人遞煙,大人遞煙,小孩遞煙,連抱在懷裏的嬰兒也遞煙,像個老頑童似的。特別看見他在岸上拚命地跑,高興得手舞足蹈的樣子,我簡直感動得想哭,可是結婚那天是不能哭的,所以淚水隻好朝肚裏吞……”我打斷她的話:“他在岸上拚命跑什麼?”回答我的是倉樹翠:“這是我們當地的風俗。辦喜事那天,男方家裏一定要搭彩船。大姑娘上船跟你們那邊大姑娘上轎是一個意思。新娘上船以後,要順著村裏的小河從娘家劃到婆家。前去迎娶的新郎卻是不能上船的,隻能在岸上跟著彩船跑,跑的人也不止他一個,大人小孩親朋好友都在跑,像馬拉鬆比賽那樣熱鬧。那天我也在岸上湊熱鬧,壽明才邊跑邊對我說,壽紅去年的今天上船,今年的今天也上船。我對他說,這就叫一帆風順,好人一生平安!”張文標的母親接過話說:“壽紅真的是好人,都說我們浙江人性情溫順,她比浙江人還要溫順得多,說話輕言細語的,重活髒活搶著做,做得我都心痛了,我把她當成親生女兒呢!”正在這時,張文標下班回來了。外麵開始下雨,他打著雨傘,穿著統靴,放下雨傘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壽紅懷裏的女兒抱在他的懷裏,然後親親女兒的臉蛋,叫著女兒的名字:“雨亭、雨亭”。徐小娜聽著這個名字,覺得有些奇怪:“你給女兒取名字的時候,有什麼講究沒有?”張文標笑道:“主要是壽紅來浙江不久,對這裏的氣候不習慣,老是說這裏喜歡下雨。我說那就給女兒取個名字叫雨停好了,停字不合適,又是女孩子,所以換成亭亭玉立的亭,雨停以後,太陽就出來了,女兒是我們的太陽,我們的希望呀!”“好名字,好名字!”徐小娜嘖嘖連聲道,她又問,“你媽媽把壽紅當成自己的女兒,你又把壽紅當成自己的什麼人呢?”“當然是自己的妹妹啦。”張文標看看壽紅:“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壽紅盯了張文標一眼:“我不姓林,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是長江發大水,把我衝到浙江來的!”眾人大笑之餘,倉樹翠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哦,對了,壽紅那個羊毛衫廠的老板昨天打電話給我,催壽紅回去上班呢。”“下個月我就去。”壽紅對倉樹翠道,“下個月女兒滿半歲,我可以把奶給她斷了,然後就回去上班。廠裏麵的事情也多,我盡量做到兩不誤才是。”“你是兩不誤,我是兩頭騙。”倉樹翠扭頭對我笑道,“像壽紅這樣的人好找工作,找到的工作也好。別的企業就不一定好打交道了。企業是私人的,老板傲慢得很,我隻好騙老板說,這個移民請你收下,書記讓我給你打個招呼。回到鎮裏,我又去騙書記,說老板已經答應了,隻要你在合同上簽個字。哼,騙就騙吧,隻要移民進了廠,我這個騙子就高興!”倉樹翠又說到壽紅,“壽紅不用擔心了,我擔心壽紅的母親。孤苦零仃的一個人,又要下地幹活又要管兒子的三頓飯,不是長久之計呢。有人建議給壽紅的母親找個老伴,我說這事可以考慮,但不是最近。壽紅在這裏,她是同意我的觀點的。我們不能對不起死在愈曹村的壽明才呀!”張文標對倉樹翠道:“我和父母都商量好了,壽紅也同意,下個月就把嶽母和弟弟接到我們這邊來。本來就是一家人,何不熱熱鬧鬧的呢?”壽紅道:“就怕我媽不幹。”倉樹翠道:“你媽不幹我就去背她,去把她搶過來。哈,我那邊騙人這邊搶人,我成什麼人了……”雨下得更大了,屋簷下的嘀嘀嗒嗒未能掩去屋子裏的歡聲笑語。我雖願意久坐,但不得不告辭了。坐在客廳角落一言未發的,是張文標的父親。這時他冒著傾盆大雨,傘不打,靴不穿,突然跑進屋前幾十公尺之外的蔬菜大棚裏去了。待他再冒雨跑回來,遞到我手裏的,卻是用塑料袋裝著的滿滿一袋西紅柿:“自己種的,不值錢,你不要,就是看不起我!”我不知道當地是否有送西紅柿的風俗,隻知道富裕的浙江農民也有著貧困山區的憨厚與樸實。我把西紅柿遞給徐小娜:“你把它轉交給勞局長,因為我來幹窯鎮的時候,他說如果移民還有什麼反映情況的材料,讓我給他帶回來。現在,我給他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