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璜大奶奶與魯迅的愛姑(1 / 1)

那個叫金榮的大孩子在學房裏受了秦鍾??寶玉??茗煙的氣,回家告訴母親,母親胡氏曉以利害,說明自己是求人的一方,攀附沾光的一方,教導他“老老實實頑回子睡覺去。”

但胡氏把此事告訴了小姑子璜大奶奶,璜大奶奶一聽大怒,提出:“秦鍾小子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兒不是……?”的屬身份認定的要害問題,暗含著是賈門親戚便人人平等的準啟蒙準人權意識,爭尊嚴爭合理性的訴求,到寧府裏意圖與秦氏理論一番,討個說法為寡嫂出氣。

及至見到了尤氏,叫做“未敢氣高,殷殷勤勤地問過了寒暖……”,才提了一聲秦鍾的姐姐“蓉大奶奶”。尤氏乃半有心半無意地敲打了幾句,大意是秦鍾向姐姐說了學房打架的事,蓉大奶奶“聽見有人欺負了她兄弟,又是惱又是氣……”

底下呢:叫做“金氏聽了這一番話,把方才在她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丟到爪哇國裏……”

這裏尤氏並沒有說什麼,金氏也沒有說什麼,尤氏是不戰而屈人之兵,金氏則是不戰而潰。

尊卑上下,是彌漫在所有的存在中的,是植入了基因裏的。沒有進入語境,你可以自以為與老板平等,與大人物平等,至少可以與闊親戚理論討論辯論,爭個明白究竟,及至一見大人物,一進入大人物的語境,你自然自動撒了氣癟了胎,根本不是對手。

例如魯迅的短篇小說《離婚》,都說是描寫了一個敢於鬥爭的農女愛姑的形象。愛姑的丈夫“小畜牲”姘上了一個寡婦,乃虐待愛姑,而愛姑的公公“老畜牲”,偏袒兒子,愛姑準備與小老畜牲拚命,要拚個家敗人亡。在村裏經慰老爺調停,達不成協議,乃到一個大一點的地方聽“七大人”說話。

以下是愛姑的潰敗行狀:

他們(王注:愛姑與她的父親)跨進黑油大門時,便被邀進門房去;大門後已經坐滿著兩桌船夫和長年。愛姑不敢看他們,隻是溜了一眼……當工人搬出年糕湯來時,愛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來了,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難道和知縣大老爺換帖,就不說人話麼?”她想。“知書識理的人是講公道話的。我要細細地對七大人說一說,從十五歲嫁過去做媳婦的時候起……。”她喝完年糕湯;知道時機將到。果然,不一會,她已經跟著一個長年,和她父親經過大廳,又一彎,跨進客廳的門檻去了。

客廳裏有許多東西,她不及細看;還有許多客,隻見紅青緞子馬掛發閃。在這些中間第一眼就看見一個人,這一定是七大人了。雖然也是團頭團腦,卻比慰老爺們魁梧得多;大的圓臉上長著兩條細眼和漆黑的細胡須;頭頂是禿的,可是那腦殼和臉都很紅潤,油光光地發亮。愛姑很覺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釋明白了:那一定是擦著豬油的。

她說了點敢於鬥爭的話,這時一直玩弄著自古墓裏找出來的屁塞的七大人怪模怪樣地喊了一聲“來兮”,於是:

她這時才又知道七大人實在威嚴,先前都是自己的誤解,所以太放肆,太粗鹵了。她非常後悔,不由得自己說:

“我本來是專聽七大人吩咐……。”

魯迅對於愛姑的略戰即潰的描寫比較細致。黑油大門、邀進門房、兩桌奴仆、紅青緞子馬掛發閃的客人、客廳門檻、團頭團腦、紅潤油光的七大人,再加屁塞道具,和“來兮”的怪調,難怪敢鬥如愛姑也是不堪一擊。

這時,七大人抹了鼻煙,一個涕噴,然後愛姑徹底繳械投降。叫做沒了脾氣。嗚乎哀哉!

金氏愛姑,互為參照佐證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