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秦可卿的病論者多矣,所論多在於她與公公賈珍的不正當關係,到底病情如何,難以從書中和評論中看出個子醜寅卯。隻見賈珍與尤氏都對她的病十分關切,可從側麵看出秦氏的人緣與分量。
疾病,本來是生理現象,人吃五穀雜糧,誰能無恙永遠?佛家也講生老病死,將病列為人生一大擺脫不了的苦惱。但具體什麼病,又在相當程度上可能成為患者的隱私,尤其對於政治領袖、社會名流、和涉嫌與兩性關係有關的病症來說,許多人是諱莫如深。
例如以開放標榜的西方國家,美國總統裏根,也是在卸任以後,敢於早早宣布自己已經患上了老年癡呆症,而在任的法國總統密特朗,也隻是在卸任後聲稱自己早已得了絕症,並選擇了自己的死期。這已經夠唯物夠坦率夠理性的了。而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主席阿拉法特的病況,至今仍有疑義而未向公眾公布。
這麼說,秦可卿的病情撲朔迷離,不足為奇。
同樣有趣的是作者藉書中人物之口談了些對於醫療問題的看法,尤氏說:
現今咱們家走的這群大夫,哪裏要得……聽著人的口氣,人怎麼說他也添幾句文話說一遍,可倒殷勤得很……大家商量著立個方,吃了也不見效……
這是說一批庸醫,互相依靠推諉,無人負責,用幾句“文話”邀搪塞唬人。萬氏的批語應屬準確如實。
而請來的張太醫,與這些人不同,第一,他把完脈就講病情,講得貼切,乃獲信任??這是把醫術變成猜謎的無醫學常識的陋見,至今國人仍有不向醫生訴病情,看醫生猜不猜得準,以測驗醫生者,透露了我國農民文化中愚昧與狡黠??愚而詐的一麵。
第二是談到預後,張太醫說要看“醫緣”,真是高明極了。有術還不行,還要看緣,這也對,同樣的病同樣的藥,同樣的治療,有的有效,有的無效,以緣釋之,也就是以無因釋因,誰還能有什麼脾氣?
第三,太醫走後,賈珍分析說,人家本不是“混飯吃的久慣行醫的人”。這很奇怪,就是說以行醫為職業的人,醫道是不靈的,煩手看看病的人才是醫學大師。重業餘而輕職業,重parttime而輕professional,這與外國的思路大異其趣。我想這是由於中國特有的整體主義與本質主義信念。中國人傾向於認為,大道貌是相通的,治國、齊家、用兵、用藥、三才、五行……搏擊功夫與床上功夫,靠得都是一個道。用老子的說法就是: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
得了這個一,就一通百通,無敵於天下。那麼,決定得不得一的主要是看道德、看素質(悟性),看學問,而不看經驗不看技術不看專業知識。賈珍對張太醫的評論透露了中國文化中特有的重概念、重本質、重通識、重聯係;同時輕專業、輕分工、輕經驗、輕知識技術的悠久傳統。恐怕這樣的傳統至今猶存。例如以抽象的什麼什麼精神去否定具體的專科的知識技術。
此外,小說敘事從金寡婦要找秦氏理論,一下子過渡到秦氏的病的交代,很自然。“紅”書前二三十回沒有什麼大的戲劇性衝突,主線性的衝突,結構起來很費勁,這樣自然過渡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再者,賈珍一聽庸醫看病害得秦氏屢屢脫換衣服,便發狠地說,
任憑什麼好衣裳,又值什麼呢?孩子的身體要緊,就是一天穿一件好衣裳也不值什麼……
這令人想起後來秦氏歿了,談到後事,賈珍發狠說:“不過盡我所有罷了”。一提出秦氏就發狠,這是一,一狠就要花錢,以為錢多是自己的優勢,恨不得用錢買回秦氏的健康,可惜錢的用處有限。這是二。
幸虧錢救不了所有的命,使有錢人也有著急發狠一籌莫展的時候,要不然窮人就更不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