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眾女兒的合與分(1 / 1)

其實,一部長篇小說的眾人物,既是分別的一個個的個體,又是統一的作者的感受、理念、人格與特有的審美目光的外化。說起《紅樓夢》中的眾多的人物,他們既是紛紜多樣的,又畢竟都是曹雪芹的筆下所出現的,是曹的經驗、感受、回憶、留戀、歎息、悲哀與頓足切齒的產物,又多半是書的主角賈寶玉的眼光的產物。

屠格涅夫有“屠格涅夫的女性”一說,高雅,熱情,敢於承擔,敢為天下先,無限地迷人,鼓舞人。契訶夫的女性則是另一類,她們懷疑著,努力著,失望著與等待著,她們也是一種契機,一種呼喚,一種渴望,對於新生活,對於夢想,對於激情與獻身,對於一切在沙皇時代沒有的東西。

而曹雪芹的眾女兒們呢?美麗、聰明、魅力和不幸、不能主宰自己的身體與感情、任憑命運的吞噬是她們的共同特點,在這一點上,不僅黛玉和寶釵並無差別,晴雯、芳官、妙玉、小紅與元、迎、探、惜(原應歎息)四個春之間也並無區別,盡管她們的命運在俗人看來有天壤之別。

她們當然都是封建製度與思想的祭品,她們的身體、思想、靈魂直到一舉一動都處於無孔不入的封建控製之下。

她們又都是賈寶玉並曹雪芹的對於青春美貌的女兒們的理想化的主體精神的產物。你讀“紅”一讀到成年女子就覺得可厭,李嬤嬤、趙姨娘、王夫人、邢夫人、王善保家的,她們都是青春的對立麵,都是青春的屠殺者至少是荼毒者。其中的例外是賈母,由於“紅”書的自況性,書中對於賈母、王夫人還是筆下留情的,賈母有通情達理,知道“湊趣”,不失生活氣息的一麵,但關鍵問題上也有凶惡蠻橫的一麵,例如搜檢大觀園前她老人家對於園中的管理形勢的凶險估價。

“紅”中的男人也乏善可陳。賈敬、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往好裏說也是廢物、寄生蟲、腐爛透頂、病毒、癌細胞之屬。自古以來多數評“紅”者認為薛蟠為人還不錯,不算下流,其實薛蟠夠惡夠壞的了,打死馮公子,霸占香菱,調戲柳湘蓮,滿嘴生蛆,但是與上述賈姓老少爺們相比,他反而成了好人,隻能說明其他人更壞而不是薛大爺有什麼好。

但是還有寄托,還有曙光,還有一些讓人們覺得尚可為之勉強活一回的東西,就是眾女兒。

尤其是寶釵與黛玉,她們是人性??女性的兩種類型,性靈型與文化型,任性型與淑女型,自然型與社會型,情感型與自製(深沉)型的完美代表。沒有證據證明寶釵是陰謀家是一步步打擊黛玉奪取二奶奶的寶位。我寧願意相信寶釵是入了化境,舉止言談既保護了自己又沒有傷害旁人。

實際生活中,兩種類型不可能提純到釵與黛這種程度。我在前文中已經說到黛初到賈府的時候她其實也很講人情世故。不妨解讀為曹雪芹也感歎於人性女性的不能兩全,審美與實用的不能兩全,性靈與文化規範的不能兩全,他寫黛則不忘釵,寫釵則尤念念於黛。當然傾向是在黛方麵,如果小說再不傾心於悲哀的失敗的極度個性化的黛玉,人間還有什麼東西能抵擋一陣子(哪怕是假裝抵擋一陣子)世俗實用主義和統一規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