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5章 黛玉調侃襲人(1 / 1)

晴雯與寶玉襲人混戰得不可開交,黛玉來了,而且黛玉的情緒很好,一見麵就開玩笑,說他們是爭粽子爭惱了才哭。這已經很不一般,黛玉心太重,不是一個耍貧嘴打哈哈的主兒。“紅”中愛說笑話的首推賈母,次推鳳姐,可見幽默是信心乃至是權勢的表現,當然也是幽默一方與被幽默一方達成默契的結果。劉姥姥也很善幽默,她的幽默是出洋相出醜相娛樂眾太太小姐,即使如此,沒有默契,劉姥姥的表現就隻能被認為是粗野不遜。黛玉的幽默不尋常,除此段外絕少看到這位嬌小姐主動逗著別人笑。

這裏第一個原因是由於前邊情重愈斟情一節,她與寶玉的感情誤解嗔怨已經暫時得到緩解,她通過一哭、一吐、一鬧得到了寶玉的生死表白,而“不是冤家不聚頭”一語又使黛玉獲得了哲理或禪理的理論依據。她這次來寶玉這裏,來得比較踏實。其次,她見到寶玉這裏正與晴雯、襲人混戰,她更體會到各人有各人難念的經,旁人的混亂與難題,客觀上分散了自己對個人的混亂與難題的注意,客觀上成為解勸自己安慰自己的一個生動事例。簡單地說幸災樂禍,人所難免,非因惡意,隻為己寬。人性中有美好的東西,也有至少是有可能向惡性方麵演變的“動機”,不能不察。所以我基本上不用“人性美”這種詞。寫出“人性美”是可愛的,例如泰戈爾。寫出人性醜來也令人肅然起敬,尤其是無意中刻劃的那種含蓄的,未被覺察和警惕的醜惡元素,比惡狠狠的挖苦討伐更發人深省。有時把人物寫得太惡了,反映的恰恰是作者的人性醜惡一麵。

緊接著,黛玉一口一個“嫂子”,與襲人說閑話。這也很意外,高雅的,清潔的,孤獨的,鍾情的,相當自閉的林黛玉怎麼能與襲人開這種低俗的玩笑?或稱之為惡謔,那就是惡俗了。而且是在這樣一個超敏感話題上?

她的嫂子雲雲當然無法為襲人接受,被推拒後黛玉偏偏要坐實敲定:黛玉強調說:“你說你是丫頭,我隻拿你當嫂子待。”寶玉道:“你何苦來替他招罵名兒。饒這麼著,還有人說閑話,還擱的住你來說他。”連寶玉也公開出麵為襲人討饒了。

要點在於,這些調侃也罷,辯駁也罷,討饒也罷,沒有引起什麼不快,反而增加了黛玉與襲人二人的共識,襲人笑道(注意,是笑道,不是連忙道急道更不是怒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這話說得相當深。例如

她不可能與別的“姐妹”們說,尤其不能與晴雯說,如果她與晴雯說了這話,更會受到晴的毀滅性打擊:你算什麼東西?你的心事算什麼東西?你死不死算什麼東西?你也配有(有關寶玉的)心事?

底下的發展是林黛玉笑道(也是笑):“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這話也說得到位或者越位,不是林的素常風格。

寶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襲人笑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說這些話。”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兒。”寶玉聽得,知道是他點前兒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看,一場要死要活要出家作和尚的感情表白變成了你笑我笑她笑一起笑。這是一場三個人的演唱,可以編京劇或者西洋歌劇。是林黛玉有了信心後對於襲人的特殊地位的承認,和襲人至少是暫時對於林黛玉與寶玉間的親密關係的注意(這是一個外交辭令,襲人注意到了林蔭道與寶玉的特殊關係,不等於她認可他們向婚戀方麵發展)。

人是可以自己欺騙自己的。此處,林黛玉客觀上既坐實了晴雯的指責挖苦,又出賣了晴雯,把晴雯從寶玉的特殊關愛、特殊關係圈子中排除了出去。以惡謔始,以承認現實,暫時維持既定格局、至少是互不侵犯終。襲人是丫頭,不在黛玉的防範之列。連頭一次引起黛玉大怒的死後作和尚的言論,至此也解構為笑談。而笑談當中確有惡兆,一想,不免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