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6章 食與詩(1 / 1)

《紅樓夢》中有兩次集體作詩賽詩聯歡活動,都同時有美食活動與之相輔相成,互為湊趣。一次是吃螃蟹而詠菊,另一次是吃鹿肉(采取燒烤即西方的所謂BBQ方式)而詠雪??即景。美食因詩而活躍高雅,無詩則隻剩下了口腹消費、充饑解饞。詩人因美食而豐盈興奮,否則隻剩下了窮酸背興、裝腔作勢。可見,物質變精神,精神變物質,物質精神,形而下與形而上,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缺一不可。

“紅”中諸詩作從詩的角度,未敢奉承,蓋它們的境界與內涵都嫌不足,但是作為整體,一批批“集束手榴彈”自有其規模效應,起碼證明雪芹很會寫詩,對詩的格律,立意,取材都能勝任。

試看此首: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

誰憐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工整,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悶呀,斷腸呀,空呀舊呀瘦呀夢呀病呀癡呀,你猜得到它是寶釵的作品嗎?它與下麵一首的風格與情調有明顯的區別嗎?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如果說有別,登仙呀,憶舊呀,籬畔呀,秋酣呀……倒是林的這首開闊乃至自得一些。

林的另一首被評為奪魁的詩是: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此詩的情調與其說是弱女氣不如說是文人氣。蘊秀噙香,千古高風,相當地牛氣。而她的另一首“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更帶幾分傲骨了。寶釵的上述詩,倒更多了些弱女子氣。就是說更低調一些。

黛玉也有低調,在“孤標”一首的最後,她寫道:“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這是許多詩的寫法,抒情煽情,到最後了往回拉一拉,免得聲嘶力竭,反顯俗欲說還休,餘音嫋嫋。猶如慶生曉夢,望帝春心,珠淚玉煙之後,李義山寫的是“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在國破、感時、濺淚、驚心之後,杜甫寫的是“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繃緊了的琴弦反而稍稍鬆弛了一下,這也像中國功夫,不論練得多麼激烈,收式卻要心平氣和,神清意定。

這也很好理解,中國的詩既強調個人的創造性,又強調詩學的整體性,興觀群怨,不怒不傷不淫,直到講出處講來曆,都是將詩作看成一個民族文化的整體。可以唱和,可以集句,可以借用。李白的詠黃鶴樓的詩顯然受崔灝詩的影響。而李清照的庭院深深深幾許,直接來自對於歐陽修的此句的激賞。毛澤東多次將李賀詩句化用或搬用到已作裏,亦是此理。古人做詩,絕無知識產權觀念,倒是以互相交流借鑒為樂事,以成為一枝一葉一花一蕾,而與整體的詩歌大樹相匹配為樂事。那麼,寶釵與黛玉為人風格上大大不同,少量詩歌風格卻相當接近,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