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的老小主子賞完海棠,再賞桂花,飲完茶再吃蟹。大家邊說邊笑,打破輩分與主奴界限,賈母、鳳姐、鴛鴦、平兒等隨便說笑。鳳姐一直戲言到賈璉娶鴛鴦作妾,鴛鴦還擊要把蟹黃抹到鳳姐臉上,琥珀又笑平兒吃醋的話,最後平兒竟當真將蟹黃抹了鳳姐一臉。看呀,這裏也偶然會有自由平等博愛,有涉嫌輕薄的準黃段子,有無差別境界。即使在黑暗王國裏,總也有放鬆的時候,平常心的時候,否則,人們不早死光了?人類怎麼還可能延續繁衍?
寶玉先寫了一首詠蟹詩,他很得意: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薑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此詩多少令人聯想起寶玉自身。持螯喜,興欲狂,饕餮王孫,橫行公子而且無腸,積冷卻因饞而忘忌,沾腥卻仍香,而且,前文已經說過,他是一位無事忙。不像寶玉複像誰去?
當然,隻是像,不是說寶玉以蟹自喻,因蟹而自歎自吹,那就太執了。
問題是黛玉先笑道:“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有。”並寫下下麵的詩: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嚐。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更憐卿多肉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寶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燒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燒了他。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ju花詩還好……”
究竟何意,先不以為然,並誇嘴說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是手到擒來,再寫,再一把撕掉,再笑說寶玉的詩寫得好,這些都發生在一瞬間,奧妙何在呢?
第一種可能,確實一比較,覺得還是寶玉那首好,至少是那首有點興致,有堪思忖之處,黛玉自己這首,寫蟹倒還細膩,但無餘味,無厚度,無再咀嚼之趣味。
第二種可能,她寫完覺得自己寫得太皮肉太落實了:色相啊,螯封啊,殼凸紅脂塊塊香,令人垂涎三尺,更不要說什麼更憐卿多肉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啦。食欲寫得太具象了,甚至能令人聯想到性欲上去,黛玉一把撕之有理。
第三種可能,黛玉隱隱深究到了詠蟹詩與寶玉形象的對應關係,及時退出。
再看被眾人交口稱讚的寶釵的詠蟹名句:“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此前,恰恰是寶釵說過寶玉做事無經緯的話。隻是碰巧了麼?
第四種可能,倒不是專指寶玉,從對螃蟹的吟哦中,黛玉感到了某些不祥的預感,正如寶釵蟹詩的最後兩句:“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終非善語。
我至今仍然沒有完全解開黛玉撕蟹詩之謎,希望識者有以教我。
這裏還有一個問題,寶釵行事是比較溫厚的,為何她的蟹詩寫得如此刻薄呢?是她的不祥預感嗎?還是行事歸行事,作詩歸作詩呢?作詩畢竟不是陳情表,不是命令不是文書不是法律也不是證詞,作詩者作詩也,是一種虛擬的發言,虛擬的憤怒或者鞭韃,不可以過於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