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回,以薛寶琴的新編懷古詩開始,然後轉入襲人回家探親,然後發展到晴雯受寒生病。結尾處卻從一寒字上突然轉到了冬季如何開夥的俗務上:
叫做“正值鳳姐兒和賈母王夫人商議說:‘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後大嫂子帶著姑娘們在園子裏吃飯等天長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這也是好主意……空心走來,一肚子冷風,壓上些東西也不好。不如後園門裏頭的五間大房子……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裏,單給他姊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房裏支去,或要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麅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
我們在這裏看到了紅樓夢裏的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是以寶玉為中心的青春世界,這個世界的主題是愛情,親情,詩歌與其他文字遊戲(如燈謎、對聯、酒令)、說笑、吃穿打扮,物質的與精神的享受,也有年輕女兒們的互為青春夥伴,互為才學上的或情感上的競爭對手的關係。這個世界的特點是雅,包括這個世界裏的丫頭們,除少數人如襲人、小紅、墜兒等以外,沒有誰去考慮生活裏比較實際比較物質比較形而下的那些東西。其中雅而且生怕顯現不出雅來的,我戲稱之為“媚雅”的是妙玉小姐,妙玉法師。妙玉的雅帶有排他性、孤獨性、居高性與鎮懾性,妙玉是雅妙逼人。妙玉對於俗的痛恨,對於俗人特別是窮人的痛恨表現於對於劉老老的蔑視中。這樣的雅使寶玉也自慚形穢,在妙玉跟前覺得自己俗得不行。
然而,誰又能徹底擺脫生活的現實的世俗的一麵呢?吃喝拉撒睡,柴米油鹽醬醋茶,衣食住行,筆墨紙硯,梅蘭菊竹,金木水火土,哪一樣不具有真實性、庸常性、物質性與形而下性呢?
於是我們看到鳳姐與王夫人、賈母一起研究一個具體事務,這隻能算是俗務一瞥,而且是小小的俗務,估計她們三個人的搭配帶有榮國府執行局或秘書處的性質,她們定下來了,就行得通了。這裏起動的,提建議的是鳳姐,加以補充發揮的是王夫人,首肯並表示滿意的是賈。賈母一聽,正合吾意,便說:
“正是這話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這些事來, 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隻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家人了。 你既這麼說出來,更好了。”
這說明,賈母在賈府雖屬頂尖級的唯一,她有什麼想法仍然要考慮各方影響,並非絕對地可以為所欲為。正如“大有大的難處”一樣,高有高的難處,非可與外人道也。那麼,鳳姐之受到賈母的信賴,成為親信、近臣、忠臣、佞臣,除其他原因以外,還要分擔主子的壓力,替主子說出主子想說而一時尚多少有些不便的話。
這個世界有些顯得肮髒的東西,有了權力、財富,便有弄權與貪瀆,就有各種算計、計謀、計較。
所有的高雅世界背後都有一個庸俗的世界。高雅的世界看不起庸俗的世界,然而,庸俗的世界又常常是高雅的世界的依靠與基礎。庸俗的世界其實更看不起高雅的世界,庸俗的世界知道是自身掌握著各種資源,決定著操控著高雅的世界的運轉,但也樂於見到高雅的世界成為自己的門麵。
當然,兩個世界不是截然對立的。寶釵、李?、探春、甚至鳳姐,知白守黑,知黑守白,她們屬於“雙吃”雙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