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涼生病,感冒傷風,不足為奇,也不是什麼好事,但是晴雯之受涼,寫得很有審美價值,是真正的藝術的上乘。請看:
麝月便開了後門, 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也不披衣,隻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熏籠,隨後出來。 寶玉笑勸……晴雯隻擺手,隨後出了房門。隻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 隻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
空靈,月光,寒冷,午夜,少女的天真嬉樂,世界的突然的陌生感與神秘感,晴雯的任性與缺乏自我保護。這樣的經驗你有嗎?這樣的快樂與胡作(陰平),你有過嗎?人生是迷人的,不僅健康是迷人的,獲病也可能是迷人的。晴雯這樣的靈秀人物,生個病也那麼有滋有味,如仙如狐。
寶玉乃提醒麝月小心,並解釋說“倒不為唬壞了他,頭一則你凍著也不好,二則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頑意, 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
才去了一夜就見神見鬼了,不打自招。寶玉突然變成了謹慎保守派了,也說明誰也不是一味地叛逆。
然後寶玉讓晴雯渥手,晴雯聽說,便上來掖了掖,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一麵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
親熱體貼,兩小無猜。最美是天真,最短也是天真,人生能有幾次天真?
然後是:隻聽咯噔的一聲門響,麝月慌慌張張的笑了進來,說道:“……黑影子裏,山子石後頭,隻見一個人蹲著。我才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才看真了。”
然後麝月說晴雯道:“你死不揀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 把皮不凍破了你的。”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後重剔了燈,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嚏。……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吃飯。他這會還不保養些,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 叫他自作自受。”……說著,隻聽外間房中十錦格上的自鳴鍾當當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罷……”
這一段寫法多麼像契訶夫的戲劇。深夜是出戲的好情境。大轟大嗡的《雷雨》,夜深了,魯貴唱著小曲,火車汽笛聲傳來又漸弱遠去了,第三幕最見效果。而這一段“紅樓”,是睡到半夜,寶玉喚襲人,麝月拿堂,晴雯與麝月鬥嘴,斟茶,要茶,出門進院子,寒冷,月光,叫一聲,大錦雞飛起,受涼,渥一渥,打噴嚏,炭盆的火苗,自鳴鍾(有了洋的因素了呢)聲響了,老嬤嬤催他們睡覺。
這裏還有麝月對於晴雯的“死不檢好日子”“自作自受”的笑罵,然而,與此後的情節聯係起來看,這個話語是不祥的,你可能像晴雯一樣地也感到受了涼,寒氣襲人。這更像是威嚴的與沉重的咒語或者讖語。你越捉摸越覺得恐怖。活脫脫一個契訶夫式的生活、氣氛、光與影、聲與響、動作與對白、出出與進進、表麵的鬆散與內在的緊張,短暫的無憂與永遠的虛無。讀完這一段,你好像也經曆了這樣一個轉瞬即逝的親切、自由、玩耍的小兒女的夜晚,卻又孕藏著悲哀與凶殘,衰落與崩潰,疾病與死亡……真是驚人的藝術與人生體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