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有兩樣事最恐怖,一個是發現了自身的敵對力量,如猛獸、水火、雪崩、泥石流、爆炸……
還有一樣也很驚心動魄,發現了另一個自身。
人的意識的產生是將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分享開來。客觀世界是大千,是各種各類,而主觀世界是一個,是無二的。
如果主觀世界成了兩三個呢?
有一件事我一想起來就覺得毛發聳然,比如我給明知空無一人的家裏打電話,聽到了另一個我的聲音,與我一模一樣,同樣的姓名,同樣的聲音,同樣的經曆與喜怒哀樂,一個打電話,一個接電話。我還擔心過當我坐在家裏讀時候,有另一個我在外邊,在田野上或者在天上地下,在北極或者在赤道,正在經受危難,經受折磨,經受酷刑。
這樣的經驗賈寶玉已經有了。那就是另一個家住金陵的甄寶玉。第五十六回正寫著很實很實的包產到戶,剛說著,隻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裏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
就這樣,奇妙的甄家出現了。我相信,曹雪芹每逢寫到包產到戶之類的實景實務的時候,就想張開想像與玄學的翅膀飛一飛。把虛構寫成真實可信,這是小說家的本領,把直實寫得玄玄虛虛,更是本領。
原來江南也有這麼一個大府院,大致與賈府相當,也有一個寶玉,性格模樣與寶玉相當;也有一個寶玉,性格模樣與寶玉相當,過往的故事與寶玉大抵相似,此後的選擇完全兩樣。甄寶玉選擇了聽命合作接受社會與家庭的教訓的態度,走上了仕途經濟的道路。對於他本人來說也許得失相當,對於小說的讀者來說,他的形象一下子味同嚼蠟,無聊之至??而後麵這一切是賈寶玉對著鏡子睡覺時夢到的。其後的描寫是甄寶玉來自賈寶玉的鏡子,鏡子是賈寶玉房間的用具和擺設。鏡子之所以有用是因為能從中出現一個相像而相反的寶玉,甄(真)乎賈(假)乎,天知道。
這與其說是小說情節,不如說是哲學思考的小說化。類似甄寶玉的人物出現還有一個原因,我稱之為主打角色或近作者角色的滿漲與分裂現象。一部小說中常常會有一個人物最接近作者自身,最具有替作者說話的作用,能最起主導全書的作用。作者對這樣的人物總是有著寫不完的話,太多的描繪,太多的發揮,太多的體諒,太多的表演使之成功一個滿漲??超負荷的角色。滿到什麼程度,超到什麼程度呢?一個角色已經負擔不起了,隻能分裂成兩個角色。甄寶玉就是這樣應運而生的,他其實出自賈寶玉,賈了又賈,就需要甄一家夥了。
同時甄寶玉的出現說明了作者的一點矛盾心理,他也懷疑賈寶玉的選擇的肯定性,不可更易性,他希望知道換為另一種情況會是什麼樣兒。文學喜歡叛逆,喜歡獨立獨行,文學不喜歡順從和乖乖聽話。文學不僅關心現實而且關心可能性。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