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3章 惜春的冷(1 / 1)

惜春是寶玉的堂姐妹中最年輕的一個,也是宿命地、不可理喻地疏離著他人,疏離著家族,疏離著主流意識形態與體製的一個。她喜歡畫畫,未見大才。她喜歡與妙玉來往。她喜歡佛教。她似乎是賈府的一個遊離者、(暫時)寄居者、隨時準備離去者。當然也是可有可無者。

紅樓夢寫人物極有章法,各有各的舞台,各有各的出場與重頭戲時間,不到時候,就先在一邊陪著跟著潲著。

想不到的是,搜檢大觀園後反應最強烈、行動最決絕、個性最詭異的不是搜檢中反對態度最激烈、言論最慘痛的探春,搜檢完了,探春說了一點怪話,又陪著賈母過中秋享清福來了,倒像嘛事也沒發生一樣。

而惜春對自己的貼身丫頭入畫的藏有銀錁與男人衣物一事,堅決處理,不由分說,逐入畫而且得罪嫂嫂尤氏,趁機大大地,應該說是過分地發揮了一通她的眾人皆濁我獨清論、與眾人告別並決裂論、隻能自顧自、別人就得罪了論。

忽見惜春遣人來請, 尤氏遂到了他房中來。惜春便將昨晚之事細細告訴與尤氏,又命將入畫的東西一概要來與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隻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竟成了私鹽了。”……惜春道:”你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姊妹,獨我的丫頭這樣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我立逼著鳳姐姐帶了他去……我今日正要送過去,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

真理多走一步就成了謬誤。惜春這時的聲口,與其說是撇清自己,嚴格要求自己這邊的人,不如說是發作了偏執症。尤氏已經證明那是“官鹽”(合法財物),不是私鹽(非法獲得),用現在的話說,是少量財物來源明白無誤,不是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惜春卻說出了“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這樣的過度反應的話語。

而且其言語之無情冷酷,令人吃驚。

入畫……哭求……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 說他……從小兒伏侍你一場,到底留著他為是。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說,他隻以為丟了他的體麵,咬定牙斷乎不肯。

這就很難說是清高了,真正的勘破紅塵,蔑視俗人,應該寵辱無驚,會諸一笑,何必如此如此看重自身的臉麵而絲毫不考慮入畫的命運與尤氏的感受呢?

清高是一種好品質,尤其是在世風墮落、人心腐爛的情勢下。然而,惜春的這種清高卻顯得那樣自私自利,蠻不講理,視他人如草芥,如寇讎,為一己的情麵與情緒不惜犧牲旁人的一切。惜春並說:

不但不要入畫……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裏議論什麼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我一個姑娘家,隻有躲是非的……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隻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你們有事別累我。……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教你們帶累壞了我!

以傷人求自愛,以辱人求自尊,以吃涼不管酸求高雅,以罵倒一切(同時享用一切)求道德的完成,這是站得住的麼?盡管尤尤氏來自那個爛髒寧府,盡管尤氏麵對男盜女娼毫無作為,《紅樓夢》從頭至尾,此尤氏似無大惡,你讀到這裏,是同情惜春更多呢,還是同情尤氏更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