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的個性固是各色,也不能說完全是偶然,她挾帶著青春的偏激與自傲。
絕對的清高必須脫離紅塵,脫離生活。青春之所以可愛與較顯清潔,恰在於它沒有被生活的光怪陸離,被實利的盤算計較所汙染。它重感情,輕實利,重詩文,輕生活,重才智,輕關係,重臉麵,輕後果,重意氣,輕計謀。
所以黛玉可愛,黛玉甚至被戴上反封建的桂冠。但是在全書最最關鍵的迫害青春的搜檢大觀園之役,她與她的誌同道合的友人情人賈寶玉連一個屁都沒有放。倒是入世的,通曉人情世故而且嚴守主奴界限的探春有所悲憤,有所上綱,有所批判。
對待大觀園裏的聯產承包,青春們也是吃涼不管酸的空想家態度。她們作詩,她們編花籃,她們吃酒行令。她們從來不考慮實務財務,寶玉對黛玉說得好,不管少了誰的也少不了咱們倆的。完全是嬌慣成性的寄生蟲、活廢物的語言。
為什麼少女可愛婆子可惡,除了美貌有無的問題以外,即作為女性的審美價值與性對象價值的考量以外,就是因為婆子投入了生活,有了生活所賦予的責任,有了生活所具有的瑣碎、卑賤、東張西望,低聲下氣,辛苦忙亂。還有時間與卑微的活計帶來的白發、皺紋、粗糙的皮膚、彎下的腰身與腫脹的手指。勞動的婆子,下人的婆子都那麼可惡,而賈母絕對不是婆子,她擁有上層老太的放鬆、經驗、成熟、更多的自由與表現自己的某些真性情??如寵愛鳳姐與寶玉??的直率。自由是一種特權,自由使人美好可愛,而奴性使人醜陋不堪。劉姥姥也不算婆子,因為她是外來的西洋景,是吃慣了雞鴨魚肉的賈家人的一根山野菜。
而少女與唯一的少男美麗、浪漫、天真、熱情、才華的代價是脫離生活,脫離謀劃,脫離責任,喜樂一時,任人宰割,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有趣的眾少女都是可愛的,而少男差不多隻有寶玉可愛,賈珠尚未成為角色,還隻能算兒童。與寶玉最接近的賈環竟是那樣可厭。茗煙之流除頑鬧起來有點天真,別的方麵一無可取,無法與女孩子相比。與其說這是事實如此,不如說是寶玉的弗洛伊德視角是如此地喜少女而厭少男。
婆子對少女的代溝在於好為人師,羅羅嗦嗦地教訓青春,管製青春,壓迫青春,汙辱青春,像李嬤嬤那樣擺老資格,吃老本,嫉妒年輕人,尤其是貌美者。
而青春對成人的代溝以惜春為例,嘛也不懂嘛也不幹,享受著一切供應與服務卻又否定一切,罵倒一切,而且還自鳴得意,飄飄然不知伊於胡底。
而這又是青春最迷人的地方,不被生活的重擔所壓倒,有可能思索、多情、吟詩、作畫、評論、愛與被愛,掉眼淚,最後至少能夠逃避與清高。我們知道勞動創造世界,但休息也創造世界,沒有無所事事的金陵十二釵與無事忙的寶玉,哪裏來的永遠的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