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學者們分析出高鶚的多少差失,作為一個普通讀者,“紅”的愛好者,我無法改變我在讀到黛玉之死時的感動。寫出一個冰雪聰明的黛玉的癡呆狀態,失常狀態,絕非等閑筆墨:
黛玉卻也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看見寶玉在那裏坐著,也不起來讓坐,隻瞅著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
哀莫大於無淚,恨莫大於無怨,痛莫大於無言。兩個最最聰明最最相愛的小兒女,剩下了互對著傻笑,這已經不是悲喜的問題而是恐怖與生死的問題了。
襲人看見這番光景,心裏大不得主意……
已經不怕任何人看了,已經無所畏懼,保不住愛,保不住命,保不住青春的才具,還保不住呆傻嗎?還不能讓你們“不得一下主意”嗎?於是,先請對寶玉的“成長”與“婚姻”最具責任心、最想操控於手的奴才襲人小姐欣賞包括她小人家在內逼出來的這番風景吧。使得她心裏大不得主意起來,這幾個字是多麼妙啊。
……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麵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傻笑起來。襲人見了這樣……“我叫秋紋妹妹同著你攙回姑娘……”因回頭向秋紋道:“你和紫鵑姐姐送林姑娘去罷。你可別混說話。”秋紋笑著也不言語……
怎麼秋紋也笑著不言語起來?莫非笑而不語也是有傳染性的?嚇得麵目改色,說得真好啊。這才是愛情啊。當當事人說起自己的愛情來麵不改色的時候,別人就要麵目改色了,這是什麼樣的渾蛋邏輯與渾蛋世道啊。
同時,這也是最有力的控訴,對於封建專製主義的非人道非人性性質,對於封建專製下的人們的冷酷與專橫:他們毫無惡意地,甚至以為是善意地製造著折磨、痛苦、悲劇與死亡。他們認定,違背旁人特別是年輕人的意願,挫折他們的情感,扼殺他們的向往,蹂?他們的生機是最最自然最最份內的事,他們以荼毒青年為自己的責任自己的能事。
……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
黛玉的反常,已經是她能做出的最大抗議表示了。這就叫以命相搏,以命相爭,以命相贈。
黛玉出了賈母院門,隻管一直走去,紫鵑連忙攙住,叫道:“姑娘,往這麼來。”黛玉仍是笑著……紫鵑道:“阿彌陀佛,可到了家了。”……隻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
誰讀到這裏能不隨黛玉而喪魂落魄,椎心噴血?古今中外,有多少激動人心的描寫能夠與之比肩?為什麼學者們對高鶚的評價就那麼低?
還有焚稿斷癡情,還有出閨成大禮,都是有血有淚,都是用生命和血淚方能寫得出的。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此回的標題也夠得上驚天地而泣鬼神的了。與書的開始有很好的呼應。每次一讀到此回目,我已經為之心酸,為之落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