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德香客氣地招呼胡玉琴:“這邊有竹椅子,來坐坐。”
胡玉琴應諾,抖了幾下傘,收攏,戧在敞棚柱子旁,人在竹椅上坐下了。
雨水在敞棚四簷下落,斷線如串珠,連線似銀條,仿佛給敞棚下麵掛了一圈簾子,很富有詩情畫意。敞棚下的人各有心事,當然沒有欣賞這詩情畫意的心情。
胡玉琴透過雨簾,看見鍋屋簷口掛了5、6掛草繩,不解地問:“你們搓這麼多草繩幹什麼?”
傅宏接道:“一掛5斤,一塊錢,你要就客氣些,8角。”
胡玉琴:“你怎麼開口就是錢?”
何德香有些不好意思,低頭在繩頭上加了兩根草,搓著,說:“是的唦,他最近特別會跟我算賬。”
傅宏毫不隱諱,說:“不算賬行嗎?複讀一年要上千塊。珍珍在家,這些話我們不敢說。”
胡玉琴覺得機會來了,立刻接道:“還真複讀啊?”
何德香輕輕地歎息一聲,沒說話。
傅宏不停地揮動榔頭,一起一落,榔頭捶打在碗口粗的草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在這聲音的間隙,是他無可奈何的反問:“不複讀,怎麼辦?”
聽口氣,有門!胡玉琴來了精神,連忙翻動巧嘴:“依我說,上大學不過是為了工作,工作不過是為了賺錢。如今,賺錢的路子多得很,不一定非要上大學。”
傅宏欲擒故縱:“什麼路子,你說來聽聽?”
這時候,他們誰也沒有發覺,傅智走過餘秀枝門口。傅智聽見胡玉琴的聲音,有“上大學”三個字,就冒雨停在幾棵向日葵、玉米後麵聆聽。不一會,頭頂上忽然多了一把傘。她扭頭看見餘秀枝站在身後,張口欲叫,被餘秀枝用手勢阻止。餘秀枝把傘遞在她手上,就轉身走回,順著屋簷躲雨進了屋子。
這時,胡玉琴向前探探身子,娓娓道來:“聽金山說,珍珍聰明,要是能放下身段,到工程隊做技術員,一點沒話,要是再自學考試,拿到技術員證書,收入比大學畢業生還高呢!”
傅宏有些不以為然的口氣:“那不是還要考試嗎?”
胡玉琴隻管按照自己的思路說下去:“那個考試肯定比這個考試輕鬆。”
傅宏冷笑兩聲,說:“輕鬆的事情,含金量能高嗎?”
胡玉琴沒完全聽懂這話的意思,沒法回答,隻好換個角度發難:“聽人家說,你們兩口子還是沒開竅。”
傅宏鼓勵她說來聽聽,她便把在小賣部聽到的議論,添油加醋,渲染擴大,說得表情生動,不由人不信。
傅宏聽著聽著卻變了臉色,突然用力摔下了榔頭,與人吵架似的,瞪著胡玉琴嚷道:“你們不嚼蛆嘴就難過!珍珍複讀不複讀,跟是不是我們親生的沒有任何關係,她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她的事完全由她自己做主。她想複讀,我們無條件支持。她就是不想複讀,我們也要督促她複讀。說我們糊塗的人是自己糊塗!我們頭腦很清醒,對這件事想得很透,隻要我們有一口氣,拚了命都幫她向前飛,能飛多遠就飛多遠。我們相信,她將來一定會孝順。我們雖是窮底子,現在也不留一點後手,盡其所有支持她!我勸你們就別瞎操這個閑心了,省省勁管好自己家的事情去!”
傅宏自動步槍連發一般砰砰砰砰一陣,說得慷慨激昂,說得兩眼含淚。他有許多話,憋在肚子裏,不好向外人道,今天不過是借題發揮而已。領珍珍來荷花快15年了,彼此培養起絕不亞於在血緣關係基礎上形成的深厚感情。她是我們夫妻倆今天的希望、明天的幸福寄托。為了培養她,自己和妻子含辛茹苦,無怨無悔,隻盼著她有朝一日,出人頭地,那時就可以掃盡身上和心裏積聚的累累委屈與疲憊,揚眉吐氣地過舒心日子。這礙著了誰呢?別人怎麼就看不過、不理解呢?怎麼就喜歡說三道四、指手畫腳,讓我們不舒服呢?
他恨不能像捶草一般,用榔頭砸碎人們心中的偏見和惱人的口舌。他更加用力地揮舞著榔頭,一下一下不斷地捶打著稻草,發泄著情緒。
向日葵後麵,傅智聽見了父親這番話,眼淚似決堤之水奔流而下,與雨傘四周的落水組成一幅動人的情景。她怕哭出聲音,及時抬手捂住了嘴巴。
敞棚下,胡玉琴呆了一會,醒過神來,慌忙自辯說:“那些話,不是我說的,是人家說的,我不過傳達給你們聽聽罷了,你別衝我來呀!”
何德香也責備丈夫:“玉琴好心好意告訴我們這些話,你不能這樣對她!”
傅宏餘怒未消,大聲道:“曉得她是傳話的,那些人敢當我麵這樣說,我兩個耳刮子已經送上去了。”
何德香隻好寬慰胡玉琴:“玉琴,你別多心。”
胡玉琴麵子下不來,起身就走,嘴裏小聲嘀咕:“真是把好心當成驢肝肺。”走了兩步,又回頭拿傘,匆匆忙忙地撐起傘來,被卻傘骨尖子刮了一下下巴,生疼,氣哼哼地拍了一下傘布,跑進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