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寧王之反(1 / 3)

相交二十四年的宜興好友李瀛(宗淵)突然去世的消息,對文徵明好似晴天霹靂。

時間是三月十七日;在宜興正是百花齊放,張公洞、善權寺乃至荊溪沿岸,歌聲處處,遊春男女絡繹不絕的時候,而斯人卻在孤獨憔悴中,鬱鬱以終。

“吾老,恐不能數至;尚庶幾兒輩無相忘耳。”(注一)

文徵明耳畔,回蕩著李瀛在西齋夜雨中的話語。

十三年秋天,年高六十四歲的李瀛,攜兒子李采前來停雲館盤桓數日。那夜,這位枯瘦、生性孤傲的文學家,語調變得十分淒然,隻是,文徵明再也想不到竟是他們最後的一麵。返回宜興不久,李瀛就開始生病,不到幾個月的工夫,便人天永隔;豈非一語成讖!

他們初識於南京鎖院,文徵明以二十六歲的青年秀才,首次參加鄉試。李瀛和都穆卻都是連番落第的識途老馬,他們的友誼就在都穆的介紹下開始建立。

訂交的第二年,李瀛帶著他的著作扁舟過訪,對知音難求和懷才不遇,李瀛充滿了無奈與感慨。文徵明遍讀李氏多年心血結晶之後,為著《衍毀》一篇,表示對他的支持和讚賞。此後,兩人也就由功名場中的泛泛之交,結成思想、學術上的知己。由於文學上的自負和思想上的孤立,李瀛一向不苟交遊,但每年總有一兩次前來蘇州,和文徵明啜陽羨茶,互相研討新作。除都穆外,楊循吉、沈周,也都和他有著深情厚誼。

當文徵明前往宜興遊覽,眼見李氏的生活情形,對他有了更深的認識,也愈發增進了兩人的情誼。

李瀛六歲喪母,他對父親和繼母孫氏,極盡孝道。對四位異母弟弟所表現的友於之情,尤為難得。李瀛的居室,雖然簡陋而狹窄,卻窗明幾淨,纖塵不染。架上圖書,排列得整整齊齊,園中花竹,秀麗而繁茂,雅客來時,焚香品茗,談笑不倦,勢利紛嘩,絲毫不能影響他心中的寧靜。據說,每有異母弟弟長大成婚,或因失業而生活無著時,他便一無吝色地讓出他寧謐的樂土,另覓家園,以奉養雙親。

有宜興好友前來蘇州,和文徵明挑燈夜話時,徵明禁不住就會想到李瀛的種種,心中浮起深深的思念:

“有客扁舟自陽羨,夜堂風雨對高眠。不辭談笑成佳會,隻覺淹留有宿緣。別後交遊如夢裏,意中山水落樽前;青燈酒醒還生戀,明日煙波更渺然。”——《與宜興吳祖貽夜話有作就簡李宗淵杭道卿吳克學》(注二)

由於那狷介的個性,雖然一般士林之士很少和李瀛往來,但仍不乏望重一時的名公巨卿,折節與交。甚至對再試再訕,功名不偶,窮困落魄的他伸以援手,薦為教職。隻是他旋起旋仆,貧困依舊——大概隻能算是性格或命運的悲劇吧。

“……尚庶幾兒輩無相忘耳。”李瀛話猶在耳,文徵明卻怎麼也沒想到李采第二次來蘇州,帶來的竟是乃父的訃聞和行狀,乞銘於這位太湖東岸的父執。

正德十四年五月中旬,文徵明重臨闊別十餘載的相城有竹莊。這坐落在漁子沙的莊園,修篁、茅舍、溪樓……依然如故,在精心照顧之下,庭中的玉蘭,枝葉繁茂,一切都恍如石田師在日。不知多少次,他陪侍沈周在溪樓中詠雨,在玉蘭花下品茗。當他麵對石田師故物——國初畫師王紱(孟端)所畫的小幅墨竹,心中又引發起無限的感歎。

這幅畫,是家住無錫的王紱,畫贈同患難的長洲友人陳孟敷。沈、陳世好,其後乃為沈周伯父沈貞吉所有。沈貞吉物化後,這幅小畫曾一度失去。年近八旬的沈周失而複得之後,對著那灑脫勁拔的筆墨,一時如在夢中,又欣喜又感歎,又怕它不免再度失去,拈筆和王紱題於畫下的七律一首:

“故園歸計似摶沙,萬事荒荒付一嗟,蟻國不須論幻夢,燕巢今己過鄰家。贈人墨老流離竹,借榻詩存感慨茶;百歲此圖三展轉,後來得失尚無涯。”(注三)

沈周的詩,題於弘治十七年中秋,在將近十五年的漫長歲月中,故物依然珍藏有竹莊中,石田老人地下有知,也該感到安慰吧。石田詩後,並附長跋,除有感於神物的流轉得失,王紱的宦海浮沉外,對王紱的風範節操,也極端推崇。

王紱,無錫人,洪武年間因案受累,流戍朔州。題竹詩中的:“征衣漠漠帶風沙,暫得歸來重可嗟;在客每憂難作客,到家誰信卻無家。……”(同注三)自黃沙遍野,寒風刺骨的放逐之地,千辛萬苦地回到江南,卻發現家園易主,人事全非,因此一麵寄寓野寺,一麵寄畫蘇州,慰問同在天涯淪落過的陳孟敷。

其後,被薦再度至北京,在永樂朝做官時,王紱留下一段膾炙人口的韻事。

對於書畫之事,王紱一向以古人自期,絕不輕易落筆。無論巨卿富賈,想以重金求他片楮隻字,不是拂袖而起,就是閉門不納。隻有遊到名山古剎,興會酒酣之際,才醉墨淋漓地揮寫在長廊素壁之上。有人勸他應顧及權貴的顏麵,這位供奉文淵閣,繼拜中書舍人的王紱說:

“丈夫宜審所處,輕者如此,重者將何以哉!”(注四)

不過,那一次卻是例外:

一天夜晚,也許為了排遣宦居異鄉的寂寞,王紱在月下徘徊。靜寂中,忽然一縷簫聲從隔牆傳來,清澈悠揚,恍如把人帶上了北國的星空。王紱一麵沉醉於那悅耳的音韻,一麵想象著那吹奏者的幽懷雅致。簫出之於竹,似乎也隻有竹的孤高風姿,才足以象征那位幽人的情懷。他乘興畫了一幅墨竹,捕捉住那縈繞耳畔的清音。

第二天,王紱拿著畫,往訪吹奏洞簫的芳鄰:

“我為簫聲而來,以簫材報之。”(同注三)他笑著說。

對方是位富商,也許知道來者是難得相求的內廷供奉,欣喜之餘,更以紅氍毹相贈,並請王紱再畫竹一幅為配。王紱聽了,不動聲色地從案上拿起畫竹,出其不意地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