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豈徼貨哉!”說畢返身而去。
文徵明從王紱的墨竹、清新中帶著悲涼意味的七律、石田老人對先輩際遇風骨和名作得失流轉的感歎,再環視庭中的湖石花樹,樓下的急湍溪流,石田師的笛聲和姿容,仿佛又重現眼前。遂搦管在沈周長跋後麵,也追和了一首七律:
“落日懷人漁子沙,淒然長笛不勝嗟,風流未泯看遺墨,造物無情感故家。有竹莊中時詠雨,玉蘭花底晝分茶,十年陳跡十年夢,人事推遷豈有涯。”(同注三)
時為五月十四日,算來石田師謝世,已經是十有一年,非但自己一事無成,放眼時局,更是一片混亂,望著河中落日,文徵明悵然若失。
正德十四年三月,北京朝廷中為了江彬等邊將和太監慫恿皇帝南巡,引起了朝臣前仆後繼的諍諫,百餘位忠義之士,因而入獄、罰跪午門,進而飽受廷杖的摧殘。杖死者外,有的再受戍邊、削籍、降調等不同的處分。“伴君如伴虎”,從此朝臣們固然人人自危,江彬等也知道朝廷有人,不能任意而為,南巡之議,就暫時擱置下來。然而到了七月初,寧王宸濠起兵的奏報傳抵京師之後,出入豹房的邊將們,又紛紛獻策,請朱厚照禦駕親征。皇帝隨即傳旨:
“宸濠悖逆天道,謀為不法,即令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統各鎮邊兵征剿。”(注五)
皇帝的璽書不叫璽書,改稱“軍門檄”,隨征的邊將和太監如江彬、許泰、劉暉、張忠、張永等,也一律稱為“將軍”,大學士梁儲、蔣冕,不得不扈從出京。
車駕才到盧溝橋西南的良鄉,就接到王陽明從江西傳來的捷奏,寧王就擒,亂黨悉平,為安全計,正親自押解宸濠,獻俘闕下。然而,這大好消息,對渴欲奪功和南遊的皇帝與邊將等,不啻冷水澆頭,稍事商討,便傳檄陽明,不得進京獻俘,等待車駕渡江,再行發落。
車駕進入運河,繼續進行到河北山東交界的臨清,發生一件“浪漫”的插曲,頗饒趣味:
朱厚照南征時,得自山西的“劉娘娘”,因病無法隨駕,便以頭上玉簪交正德皇帝作為信物;征途之中,如果遣人來接,須以玉簪為證。偏偏朱厚照馳馬盧溝橋上時,將玉簪失落,因此,他征途寂寞,遣使回京迎接美人時,“劉娘娘”卻以沒有信物可憑,不允隨行。皇帝不得已,竟乘著單舟,晨夜疾行,直到通縣附近的張家灣,才接到劉氏,載與俱南。為了這份愛情,行動秘密而迅捷,據說內外從官,竟一律蒙在鼓中。
雖然早在兩年前,不僅道路傳言寧王種種謀反的形跡,副使胡世寧、典儀閻順、內官陳宣、劉良等,也先後自江西回北京告變;但真正起兵消息傳來,仍舊造成不小的震撼。鑒於多年來朝政不修,寧王勢大,不少朝臣,懷著悲觀的色彩,而王陽明的迅速敉平叛亂,卻早在兵部尚書王瓊的預料之中:
“有王伯安在,何患;不久當有捷報耳!”(注六)王瓊信心十足地告訴某些重臣和僚佐。因為就在本年五月,王瓊才借著福州三衛軍人進貴等作亂,須派巡撫南贛都禦史王陽明前往戡平的理由,把調動軍隊的敕令交付王陽明手中。當時他就對兵部主事應典預言:
“進貴亂小事,不足煩王守仁;但假此便宜,敕書在彼手中以待他變可也。”(注七)
回溯王陽明幾年來的宦績,仿佛上蒼有意把他一步步導向江西,專為立此不世奇功似的:
正德八年十月,王陽明到滁州就任太仆寺少卿,雖與少卿文森短暫共事,卻與前來省親的蘇州名士文徵明失之交臂。短短的六個月後,席未暇暖的王陽明,就調升為鴻臚寺卿,在滁州弟子們戀戀不舍的驪歌聲中,渡江前往南都赴任。
十年秋,正是菊黃蟹肥的時候,陽明再度遷為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此後數年之間,他就在贛南、漳州、湖廣一帶,一麵整頓民政,一麵剿平各處山澤巨寇。由於嚴於法令、熟識地勢、善用反間,加上本身的誠信與果敢,使他每戰必克,成為南方四省的支柱,並得到王瓊的信賴和支持。可以便宜行事的旗牌及敕令、掌生殺賞罰的大權,使之對軍隊的調動、指揮,也就異常靈活。
然而,這位幾度出生入死的理學家,在軍事上所以能有這麼大的成就,不能說沒有僥天之幸的地方:
十四年六月十三日,是寧王宸濠的壽誕,江西寧府中鼓樂齊鳴,大宴賓客。除寧王的謀士、禮聘來的賢才外,更有布政使、按察使及都指揮使三司的首腦;杯觥交錯,熱鬧非凡。
都禦史孫鐩,曾七次密奏宸濠逆謀,都被宸濠埋伏在通往北京路途上的偵伺人員攔截下來。按察司副使許逵,近日正會同孫鐩搜捕淩十一、吳十三、閔廿四等寧王所勾結、包庇的湖寇;兩人雖已成為寧王的眼中之釘,必欲去之而後快,但席間彼此仍維持著應有的禮貌,引杯上壽,歡呼祝嘏。
席散之後,寧王派往京中負責行賄、探聽朝廷動靜的林華逃歸,約略報稱朝廷已遣駙馬都尉崔元、都禦史顏頤壽等持諭前來江西,恐怕對寧王不利;寧府氣氛隨即緊張起來。
寧王和謀士們的原意,定八月中秋,趁南昌鄉試,考官、試吏、及來自江西各地的秀才都在鎖院之時劫持起事。崔元此行,僅僅奉旨收回王府的護衛,但一時不明就裏的宸濠卻猛然想到一段往事:以前朝廷路過江西往擒荊王、抄府眷時,豈不就派駙馬蔡震?加以林華從京中聽到的傳言,仿佛也是要擒伏寧王;有了這些疑慮的宸濠,不得不在倉促間立下決定:
按禮,六月十四日黎明,三司首腦、地方要員,必然晉府謝宴,此時即可出其不意地發難;順服者錄用,抗拒者當即加害,以絕後患。
這一天早晨,各官依時進入王府拜謝壽宴。平日王府雖然自有一番威儀;不過隻一夜之隔的王府,卻處處排列重兵,披甲露刃,如臨大敵,似乎有什麼重大的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