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法司,雖對冀元亨百般拷掠,但他並無一語累及陽明,加以言官交疏為王陽明論辯,交通寧王之說,隻得不了了之。隨著,王陽明又備谘部院,為冀元亨雪冤;然而,等到嘉靖皇帝登基,釋詔將下之際,冀元亨卻因病瘐死獄中。
江彬等,一再從南京發出偽旨,召王陽明從江西進京;倘王氏相信前來,他們即可以參他擅離職守之罪。但王陽明查出是矯旨,便堅不啟行,三人之計,一時也就無法得逞。
一次,在飲宴中,正德皇帝言及江南已平,可高枕無憂時,三人則借機進言,指稱王陽明在江西,手握兵權,早晚必反。考驗的方式,莫過於傳旨召之進京,如果抗旨不至,就足證他心懷反意。
三人想到王陽明前幾次的不奉偽旨,預料這次免不了會以真作假,依舊置之不理,其抗旨謀叛之嫌,也就百口莫辯了。
不意這次,張永暗中遣人馳報江西,揭發三人的陰謀,王陽明才未為所乘。加以張永不斷地在朱厚照麵前剖析王陽明之忠,以及奉旨來京途中,又被矯旨留於蕪湖長達半月之久的情形,終於消除了正德皇帝的猜疑;傳旨王陽明重返江西。
“……又蒙欽差總督軍門,發遣太監張永前到江西,查勘宸濠反叛事情,安邊伯朱泰、太監張忠……各領兵亦到南京、江西征剿。續蒙欽差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朱,統率六師奉天征討。及統……平虜伯朱彬等,並……亦各繼至南京。……”(注六)
正德十五年七月十七日,王陽明奉威武大將軍朱壽——也就是正德皇帝自己的鈞帖,指令他重上《江西捷音疏》。疏中,要把隨禦駕親征的功臣,加錄進去,好作為禦駕親征鬧劇的收場;這真正是一篇“改變曆史”的奏疏。王陽明除了像《擒獲宸濠捷音疏》(注七)那樣曆述平亂過程之外,便如上麵那樣字斟句酌地列入事後平亂,及到南京平亂“有功”者的名錄。他進一步指出整個親征隊伍,對剿平藩亂的特殊“貢獻”:
“……臣竊照宸濠蒸淫奸暴,腥穢彰聞。數其罪惡,世所未有。不軌之謀,已逾一紀。積威所劫,遠被四方。而旬月之間遂克堅城,俘擒元惡,是皆欽差總督威德,指示方略所至也……”
在這篇奏疏中,皇帝充欽差、大臣為皇帝記功請賞,在曆史上,恐怕鮮有前例。不過親征的君臣,見到這篇奏疏,無不積忿稍舒,覺得總算有了轉圜的餘地,遂議論在南京獻俘班師。
文徵明、唐伯虎、楊循吉,在宸濠變亂、禦駕親征的荒謬時代脈絡中,這幾位蘇州才子、名士的感受和遭遇,卻大不相同。
七月,鄉試的日子一天天的接近,文徵明和二十三歲的長子文彭正加緊準備前往南京應試。一陣秋風吹過,萬木齊鳴,大雨隨之傾盆而降。一時之間頗有風吹海立,飛濤萬點的驚人之勢。
其時,起兵未久的宸濠,正在圍攻安慶。王陽明一麵傳檄遠近,一麵發兵吉安;整個江南人心惶惶,兵連禍結,不知將伊於胡底。
狂風驟雨過後,停雲館的玉蘭堂外,雖然水流成渠,潦象立時可見,但也為暑燠的江南平添了幾許涼意。望著滿院狼籍的花木,想著令人難測的兵災,文徵明在詩中祈求:
“……不愁涇渚迷牛馬,願瀉天河洗甲兵……”——《驟雨》(注八)
赴南京途中,過往船隻和運河碼頭上,不時傳出種種謠言和警報。寧王的矛頭,似乎正指向南京;安慶棄守,看來隻是遲早之事。南昌人馬究竟能在安慶遲滯多久,無人能作預測。匆匆調動的軍伍,裝束準備逃難的居民,把陰雨綿綿的仲秋,裝點得詭異而陰沉。在戰前的緊張中,能否如期鄉試,成了赴試生員,乃至趕考場商販的主要話題。
寓居好友許鏜家中的文徵明,心緒變得極為矛盾,想著時局的動蕩、生民的苦難,一個胸懷壯誌的儒者,似乎正該有所作為的時候。然而,聽著戶外寒蟲的悲鳴,放眼盆池間迎著疏雨顫動的衰荷,一絲落魄失意的淒冷,不覺又襲上文徵明的心頭。
“……江上時情傳警報,樽前壯誌說登科;帝京爛漫江山在,滿目西風撫劍歌。”——《金陵客懷》(同注八)
到了夜裏,惱人的雨聲,使他輾轉難眠。想象數十年前祖父文洪和父親文林同院應試的情景;當時蘇州金陵路上,無論渡口的船夫、沿途的商販、客邸的主人,乃至名山古剎的知客僧,都熟識文洪老人的鄉裏、姓氏,以及他那一科複一科,徒勞往返的噩運。文徵明感覺到,今日自己,似乎成了祖父的化身。前些年,與好友、門生一同赴試,滿頭霜發,早已成為眾人照顧憐惜的對象。今後也不知哪一年才能超脫這三年一度的赴試行列。耳邊傳出兒子熟睡中的均勻呼吸,文徵明心裏就愈發百感交集。
他索性燃起油燈,喚醒文彭,一吐心中的抑鬱。
“青衫潦倒發垂肩,一舉明經二十年;老大未忘餘業在,追隨剛為後生憐。槐花十日金陵雨,桂子三秋玉露天;壯誌鄉心兩無著,夜呼兒子話燈前。”(同注八)
八月六日,江西捷報和親征軍馬南下的消息,先後傳抵南京,整個局勢似乎已經明朗下來,但依舊傳言紛紛,令人懷著疑慮不安。文徵明以《八月六日書事》為題,賦七絕四首,紀一時的感喟:
“翠華南巡方授鉞,捷書西上已成俘,可憐劉濞區區業,贏得功名屬亞夫。”四首之二(注九)
詩中“亞夫”,自然用以比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敉平叛亂,安定社稷,功高蓋世的王陽明;但他萬沒想到王陽明因此所受到的困厄和窘辱;終正德之世未獲封賞。直到正德皇帝駕崩後的八個月,朝廷才下旨,封王陽明為“新建伯”,官拜光祿大夫柱國兼兩京兵部尚書。聖旨到日,適逢陽明父親王華壽誕之日,老人感慨異常地對兒子說:
“寧濠之變,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難平矣,而卒平。讒構明興,禍機四發,前後二年,岌乎不免矣;天開日月,顯忠遂良,穹官高爵,濫冒封賞,父子複相見於一堂,茲非幸歟!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幸,又以為懼也。”(注十)
一旁賀客聽了,無不為之歎息。
數年前文徵明堅拒寧王之聘,及至宸濠被俘,蘇州士林莫不稱為明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