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滿目西風撫劍歌(1 / 3)

朱厚照和環繞他的一群邊將、太監堅欲南征,一方麵想飽遊江南古老而華美的都城和秀麗的山川,以及垂涎於江南佳麗;另一方麵想襲取王陽明的平賊之功。當他們收到王陽明八月十七日從南昌發出的奏疏,陳說沿途奸黨密伏,窺伺車駕,恐有博浪、荊軻之謀;為安全計,仍以由他率軍,親自押解重要人犯赴闕獻俘為宜。正德君臣的情緒,不僅失望,簡直變得十分激憤。既顧不得梁儲、蔣冕兩位大學士的勸阻,更把國家社會的安全置之度外,竟再度以威武大將軍名義,傳軍門檄,令陽明把寧王等一幹要犯,放縱於鄱陽湖中;待禦駕和邊軍親自圍捕擒拿,以便論功行賞,讓史書傳達正德皇帝的英武。

九月十一日,王陽明便已押解要犯,從南昌起程,過鄱陽湖、溯信江,抵廣信府(上饒)。當他接到所謂“威武大將軍”令牌,麵對傳令的錦衣千戶,真有一種啼笑皆非之感;整個世事,仿佛是場鬧劇。不僅早年為劉瑾所陷,下錦衣衛的種種慘酷景象浮現眼前,南昌城死去的忠魂、鄱陽湖中蔽天的硝煙、到處漂浮的破船和屍體,也一總縈繞在胸臆之中。

三司官員、左右參隨多勸他遷就現實,以免取禍,他慷慨激昂地說:

“人子於父母亂命不可告語,當涕泣隨之,忍從諛乎!”(注一)

因此,他不但不肯交付人犯,對錦衣千戶,也想以例行區區五金的程儀,打發了事。受慣了奉承與賄賂的錦衣衛官員,怒而拒收時,他卻握著千戶的手說:

“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錦衣獄甚久,貴衙門官相處極多;看來未見有輕財重義如公者。昨薄物出區區鄙意,隻求禮備;聞公不納,令我惶愧。下官無他長,單隻會做幾篇文字,他日當為公表章其事,令後世錦衣知有公也。”(注二)

錦衣千戶聽了,也無可如何,隻得唯唯而退。王陽明唯恐遲則生變,連夜越過江西浙江交界的玉山,然後循富春江北上,以避開皇帝和邊兵;想不到太監張永,卻在杭州等個正著。揭發劉瑾罪行之後,在環繞正德皇帝左右的太監中,張永是比較能守正的一人。他了解王陽明的處境和受朱厚照左右的仇視,也了解王陽明所說禦駕親征及縱囚可能引發的危機和苦難,不過,他有他的見解:

“吾之此出,為群小在君側,欲調護左右,以默輔聖躬;非為掩功來也。但皇上,順其意而行,猶可挽回萬一;若逆其意,徒激群小之怒,無救於天下大計矣。”(注三)

大約十月上旬左右,把寧王宸濠等一幹重犯,交付張永之後,王陽明便稱病到西湖淨慈寺休養。這時的王陽明,除了憂心親征可能造成天下騷動,以及對江南百姓的蹂躪外,家中父親老病甚重,祖母逝世未久,母柩則久厝未葬;幾次上疏省葬,都無法如願。寧王事發,雖然立下不世之功,卻卷進重重的政治漩渦之中,能否得脫,似乎隻能委之天命了。

南征途中,江彬矯旨逼辱地方官吏;有的長吏被縛,有的通判懼而自縊,綱紀、體統,在堂皇的“親征”名義下,一時蕩然無存。兵馬到達揚州,江彬選擇巨大豪華的民居,作為提督府。到處搜羅寡婦及處女。揚州是江北要衝,西南不遠的彼岸應天府,就是六朝建都之地的南京,六部衙門俱在,與北京遙遙相對;是大明朝的另一個都城,自然該是親征天子駐蹕之地。溯江而上,不僅可達這次禍亂根源的江西,並可進抵湖湘。倘如過江之後,循著運河南下,就可遍曆有人間天堂之稱的蘇杭兩地。對邊將和春秋鼎盛的皇帝而言,似乎每條路線都富有極大的誘惑。計議、爭論、諫阻,也許連日益得寵的“劉娘娘”也發生一些製衡作用,最後,尚在淮揚的正德皇帝車駕遂以南京為目標。江彬、許泰、張忠則以寧王餘黨尚多,須加速逮治為名,率軍先往南昌。他們挾持著從張永手中接收過來的宸濠,到處搜羅財物,捕殺良民當作逆黨,以求論功行賞。

十一月前後,在張永的勸說下,正德皇帝降旨王陽明兼任江西巡撫。舊地重臨,飽經戰火,複受北軍蹂躪的江西省城一帶,更是滿目瘡痍。屢立奇功的伍文定知府,備受邊將和太監的窘辱,王陽明和江、許、張三人的磨擦,也自在想象之中。

撤離江西,進駐南都後的邊將,除留連於秦淮河畔的金粉世界,威迫在南京的國公貴胄、六部大吏之外,就是搜尋王陽明的把柄,挑撥陷害,以報一箭之仇。

王陽明所以獲罪江彬、許泰和張忠,一則是他迅速敉平藩亂,幾乎使親征之舉,不得成行。一則不肯交出俘虜,縱之鄱陽湖內,讓南征君臣飽享揚帆圍捕之樂,以及論功行賞的榮典。另一使他們恨入骨髓的,是王陽明獲得宸濠偽檄後,在奏報疏中,說明擄獲過程,偽檄內情以外,又加了幾句對正德皇帝的勸諫之言:

“……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屢經變難,民心騷動,尚爾巡遊不已,致宗室謀動幹戈……伏望皇上,痛自刻責,易轍改弦,罷除奸諛,以回天下豪傑之心,絕跡遊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注四)

如果班師回鑾之日,各道言官據此紛紛論奏,既要皇帝“絕跡遊幸”,又要其“罷黜奸諛”,則他們未來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

江彬等人首先逮捕王陽明的門人冀元亨。元亨字惟乾,武陵人,是位純樸務實的舉人,忠信可托,王陽明聘之為公子王正憲的塾師。

在宸濠拉攏地方大吏、禮賢下士、潛為異謀的時候,王陽明自然也在其禮遇之內。在禮貌上,王陽明不得不遣人入謝。

言談間,寧王論及天下大勢,稍吐胸中大誌之時,受托入謝的冀元亨,不僅佯作不解其意,反而與之大談理學,想暗中開導這位一心謀叛的藩王。寧王聽了,竟洪聲大笑說:

“人癡乃至此耶!”(注五)

在宸濠心目中,大概覺得蘇州才子唐伯虎之癲,和武陵舉人冀元亨之癡,可謂徒具虛名,都是百無一用的書生,因此立刻把冀元亨逐出王府之外。

但是,當他返棹贛南,將此行經過麵報王陽明,王陽明頓感事態嚴重,歎道:

“禍在茲矣!”(同注五)

王陽明急忙遣人護送冀元亨返鄉避禍,卻不意冀元亨之禍不在宸濠,而在於繼宸濠之變後的邊將和太監。他們誣指王陽明暗中交通寧王,先遣門人冀元亨前往寧府,許舉事之日,借兵三千相助。後來見宸濠事勢無成,王陽明才轉而以兵躡襲寧王,來遮掩自己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