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構想中的圖冊,共分十二幅。溪山樹木、茅屋書舍、巾服人物……唐伯虎一一按文中所形容、描寫的景象,勾畫布置,然後以南宋那種勁拔而工致的筆墨,捕捉於絹素之上。總計十二幅畫,一共花了將近三個月的時光,才告完成。不僅劍光閣主人心滿意足,見者無不讚為伯虎生平傑作。
同年冬日,大約《山靜日長》圖冊繪成不久,適王陽明來訪;華雲曾先後師事鄉前輩戶部侍郎邵寶,和這位餘姚理學家王陽明,時局混亂,戎馬倥傯之際的短暫相會,師生二人,又是欣喜,又是感歎。
十月初,在杭州把一幹要犯交付張永之後,王陽明就在南屏山淨慈寺中養病;事實上,平定藩亂期間,他大半是在病中籌劃和指揮。位於西湖南岸的淨慈寺,離蘇堤第一橋映波橋不遠。每日在深鬆老屋中靜坐,進入耳中的無非是鍾聲與梵誦,但腦海裏卻怎樣也排除不了江西民生凋敝的景象;雪上添霜的禦駕親征,更不知給苦難的江南,帶來何等樣的劫數。記得以前在這座古寺中養病,還可以跟老僧下棋,乘侵曉湖中無人之際泛舟遊湖,或登高眺遠,功成名就的此際,卻隻能望著紛亂交纏的藤蔓,聽著窸窸窣窣的落葉,昏昏沉沉,日複一日地嗟歎:
“帶苦人間不盡愁,每拚須是入山休,若為此夜山中宿,猶自中宵煎百憂。百戰江西方底定,六飛南甸尚淹留,何人真有回天力,諸老能無取日謀。”——《宿淨慈寺四首》之二(十月至杭王師遣人追寧濠複還江西是日遂謝病退居西湖)(注七)
他把勸挽天心的希望,寄托在廊廟諸老身上。
時近深冬,不僅回鑾無望,傳抵王陽明耳中的,盡是太監和邊軍邊帥挾持宸濠濫捕餘黨、搜刮民財的消息。王陽明之搭舟北上,想前赴淮陽行在,孤注一擲地向正德皇帝犯顏直諫。到了京口,卻為致仕家居的大學士楊一清大力勸阻。楊一清督學甘、陝總製三邊多年,劉瑾之誅,也多由他所策劃;是以無論對正德皇帝,邊將、太監,他都有深入的了解。他的極力阻勸,無非不願王陽明,這國家棟梁,生民柱石,白白犧牲於佞倖和罔顧國家安危的皇帝之手。
華雲看得出乃師清臒的臉上,映現著進退維穀的苦悶。由《心靜日長》所幻化成的十二幅圖畫,也許正是王陽明渴欲臥遊、隱遁的桃源。劍光閣的書畫、惠山泉的滋潤,對半年來日夜焦思苦慮,勞碌奔波的王陽明,似乎真正產生了心靈的慰撫作用。此外,命其巡撫江西的詔令,也在仲冬傳抵江南;他又可以回到江西收拾殘局,對太監和邊將的肆虐,多少產生一些製衡的作用。因此,王陽明很快地便應允了門生華雲的祈求,分段為唐伯虎的圖冊、書寫《鶴林玉露》中的《山靜日長》。使劍光閣主人大喜過望的是,王陽明竟在江西歸舟中很快地寫好寄至,可見他對伯虎作品的珍賞。臘月,當唐伯虎在桃花庵學圃堂中,題三十年前曾一度見於金陵的《李嵩羅漢圖》(注八)時,《山靜日長》的書與畫,早已裝裱成帙。華雲以興奮喜悅的口吻,為陽明、伯虎一代兩奇人,且均與宸濠事件相關聯者的書畫合璧作識:
“……夫子畏得輞川之奧妙,而伯安行書,磊落有奇氣;況二公人品才地,皆天下士也,一旦得成合璧,豈非子孫世襲之寶耶?是歲嘉平月十日,補庵居士識。”(注九)
對年屆知命的文徵明而言,正德十四年,也是個多事之秋;三月中旬,二十多年好友宜興李瀛卒,九月,繼母吳安人逝世。
吳安人,和前歲十月九日亡故的伯虎嶽母吳孺人,同樣是默默一生的賢淑女性,生平事跡,鮮為外人所知;但她們往往是家庭生活的支柱。
吳孺人素寧,育有一子三女;次女就是伯虎的元配妻子。伉儷情深,遺憾的是,在伯虎二十五歲前後,就撒手人寰。孺人七十年的生命曆程,倒有六十年手不離紡車和筐籃,紡績不輟。她長年茹素,並非因為好佛,僅僅是生性儉樸。她認為人生修短有算,禍福有數,天道不能以膜拜和祈求而改變;也可說是一種很豁達的人生觀吧。從這些方麵看,對唐伯虎的人生態度,未嚐沒有影響。且看唐伯虎在一首《歎世》七律中所表現的觀念:
“富貴榮華莫強求,強求不出反成羞,有伸腳處須伸腳,得縮頭時且縮頭。地宅方圓人不在,兒孫長大我難留;皇天老早安排定,不用憂煎不用愁。”(注十)
唐伯虎更在所撰《徐廷瑞妻吳孺人墓銘》裏,頌揚她平凡生命中的諸種美德:
“……寅為女婿三十年,內言不聞,非儀兩絕,親所豫見,故為銘其墓之戶……”(注十一)
徵明繼母吳氏墓銘,則是由王鏊執筆,足見王、文師生情誼之篤。文林逝世時,吳氏年未四旬。
“其為我穿穴塚傍,吾且從公!”
溫州公文林葬時,吳氏悲戚至極的話語,猶在人們耳邊回蕩。二十年後的吳縣梅原之上,吳安人即將和先文林而逝的原配祁安人,同事溫州公於九泉。感於吳氏獨居二十年的冰蘗之操,以及對原配子孫的慈愛,王鏊感慨無限地銘曰:
“詩詠柏舟誌矢弗他,鳴鳩飼子其愛無頗,我懷伊人寧複有之,洵美安人維其似之……”(注十二)
文中,王鏊也特別提到徵明潦倒場屋而名徹宇內的景況:
“……徵明雖未第,名已徹海內;每秋試,主司以不得徵明為歉,而徵明未嚐以不第為懟也……”
經過十五年的歲月,琴士楊季靜,也早已邁入中年。
弘治十八年挾琴南遊,訪求知音,唐伯虎曾為作南遊圖,吳下題讚者無數,而一幅淺絳設色的《琴士圖》(注十三),山石皴法,亂中有序,似在有意無意之間。款:“唐寅為季靜寫”,鈐“南京解元”朱文印;未署年款。平台鬆陰下麵,杯壺香爐彝器羅列。泉石旁邊,對流揮弦的楊琴士,唇側平添了兩綹烏須。從畫中筆法和琴士麵容上的歲月表征,學者推斷為伯虎知命前後的作品。